沈惊鸿的黑色斯蒂庞克轿车并未驶回位于嘉陵江畔相对僻静的公馆，而是拐了几个弯，融入重庆市区愈发喧嚣的车流人潮之中。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山城的所有建筑都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金红色，街面上庆祝胜利的标语尚未撤去，鞭炮的碎屑犹存，但空气中除了胜利的欢欣，似乎也开始隐隐浮动起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车内，气氛有些沉凝。
林薇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些洋溢着短暂喜悦的面孔，那些依然在为生计奔波的背影，还有远处残破的断壁残垣，交织成一幅复杂无比的战后图景。安德森中校那双精明探究的蓝色眼睛，和他话语中隐含的威胁，如同无形的阴影，依然笼罩在她心头。
“还在想刚才的事？”沈惊鸿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温暖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
林薇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一点。他看起来……不会轻易放弃。”
“他当然不会。”沈惊鸿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目光锐利地扫过后视镜，确认没有车辆跟踪，“oSS（美国战略服务办公室，中情局前身）的人，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你的价值，在他们眼里，或许比一个整编师的情报更重要。不过，”他话锋一转，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这里是重庆，不是华盛顿。还轮不到他为所欲为。”
他的自信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掌控局面的强大气场，让林薇的心稍稍安定。她相信他的能力，正如她相信他对自己的心意。
“我们现在去哪里？”她注意到车子行驶的方向并非回公馆的路。
“去见一个人。”沈惊鸿目视前方，声音压低了些，“一个可能能帮我们弄清楚，军统那边为什么会对苏家旧宅重新产生兴趣的人。”
林薇的心微微一紧。军统……这个代表着神秘、恐怖与生杀予夺的名字，在抗战时期是令日寇汉奸闻风丧胆的利刃，但在胜利后的此刻，其内部的复杂性与行动的不可预测性，更让人心生忌惮。苏婉清这枚早已沉寂的棋子，为何会再次被拨动？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条颇为热闹的商业街后巷，一家门脸不大、挂着“听雪楼”匾额的茶馆前。这茶馆位置僻静，但装修雅致，透着股大隐隐于市的意味。
沈惊鸿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带着林薇径直穿过前厅茶座，沿着木质楼梯上了二楼，拐进最里面一个名为“听松”的雅间。
雅间里，一个穿着半旧灰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像是个落魄教书先生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悠闲地品着茶，望着窗外巷弄里的零星行人。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此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带着一种饱读诗书的儒雅气质，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温润之下，隐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惊鸿兄，林小姐，你们来了。”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
“文若兄，久等了。”沈惊鸿对他点了点头，态度是罕见的平等与熟稔。他示意林薇一起落座。
“这位是温文若，温先生。”
沈惊鸿向林薇介绍，“是我的一位……故交，也是这重庆城里，消息最为灵通的‘闲人’之一。”
温文若呵呵一笑，摆了摆手：“惊鸿兄过誉了，不过是朋友们抬爱，常来我这里喝喝茶，聊聊天，听得些市井传闻罢了。”他的目光转向林薇，带着善意的打量，“这位便是林薇小姐吧？果然气质不凡，惊鸿兄好福气。”
林薇微微欠身：“温先生过奖了。”
她心下明了，这位温先生绝非普通的“闲人”或茶馆老板。能被沈惊鸿如此郑重引见，并寄望于打探军统内部动向的，必定是有着特殊渠道和背景的人物。看他与沈惊鸿相处的姿态，两人交情匪浅，且地位对等。
侍者悄无声息地进来，重新换上了热茶和几样精致的茶点，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并关紧了房门。
温文若亲自执壶，为沈惊鸿和林薇斟上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雅的韵味。“这是今年的蒙顶甘露，还算能入口，二位尝尝。”
茶香袅袅，暂时驱散了方才的紧张气氛。
沈惊鸿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文若兄，冒昧打扰。今日前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温文若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神色不变：“可是为了军统二处，昨夜派人去南岸苏家旧宅之事？”
林薇心中暗惊。他们也是刚刚才从老周的电话里得知此事，而且消息颇为隐晦，这位温先生却仿佛早已洞悉，甚至精准到了“二处”！
沈惊鸿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文若兄果然消息灵通。正是为此。据我所知，苏婉清通敌叛国，早已伏法，苏家也已树倒猢狲散。二处此时突然对一处早已查封的废弃宅院感兴趣，所为何来？”
温文若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砂壶壁上摩挲着，沉吟道：“苏婉清虽死，但她生前牵扯的人和事，却未必干净。二处最近……不太平静。”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戴老板（戴笠）手段酷烈，御下极严，但下面几个处之间，明争暗斗也从未停过。二处主要负责对共党及内部异己分子的侦查与行动，权力不小。现任处长徐远道，是戴老板的亲信，但此人……野心勃勃，且与cc系（陈果夫、陈立夫派系）走得很近。”
沈惊鸿静静地听着，眼神深邃。cc系与军统，虽同属蒋系，但内部倾轧由来已久。胜利之后，这种斗争只会更加激烈，因为涉及到接收敌产、划分势力范围等诸多利益。
“你的意思是，徐远道此举，并非单纯的案件复查，而是另有所图？”沈惊鸿问道。
温文若微微颔首：“据我得到的零星消息，徐远道似乎在秘密调查一批……‘遗失’的档案和物资。这批东西，据说与抗战初期，苏婉清的父亲，那位已经病故的苏部长经手的某些‘特别经费’和与日方的秘密接触有关。当时情况混乱，很多账目和文件都成了糊涂账。如今胜利了，有人想把这些旧账翻出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有用的东西？”林薇忍不住轻声重复。是钱财？还是足以打击政敌的把柄？
温文若看了林薇一眼，目光中带着赞许，似乎欣赏她能立刻抓住关键：“或许是黄金美钞，或许是某些大人物的不雅照或承诺书，也或许……是某些能够证明某些人‘通敌’或‘资共’的证据。”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要知道，在那个时期，与日方有过接触的，可不止苏部长一人。有些人，如今可是身居高位了。”
沈惊鸿的眉头蹙了起来。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对苏家旧宅的搜查，更可能是一场针对某些高层人物的、隐秘的政治清算的前奏。徐远道想借此机会，捞取政治资本，打击异己，甚至可能想扳倒某个大佬，自己上位。
“但这与薇薇有何关系？”沈惊鸿最关心的还是这一点。苏婉清已死，林薇与苏家的关联，按理说早已了结。
温文若叹了口气：“问题就在于，苏婉清生前，对她这位‘情敌’林小姐，可是‘念念不忘’。据我所知，她留下了一些私人的日记和信件。二处的人去找的，很可能就是这些东西。他们或许认为，在这些私人物品里，不仅能找到关于那批‘遗失’物资的线索，也可能找到……关于林小姐的，一些他们感兴趣的内容。”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苏婉清的日记和信件！那个女人偏执而恶毒，在那些文字里，会如何描绘自己？会不会提及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言行？或者，仅仅是因为沈惊鸿对自己的重视，就足以让那些嗅觉灵敏的特务，将自己视为一个需要“关注”的目标？
沈惊鸿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眸中寒光凛冽：“他们敢！”
温文若摆了摆手：“惊鸿兄息怒。目前看来，这还只是徐远道个人的小动作，范围控制得很小，应该还没有上升到戴老板或者更高层的层面。他们或许只是想多方搜集信息，以备不时之需。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一旦让他们从那些故纸堆里，嗅到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比如林小姐某些过于‘精准’的预见，或者与某些‘敏感’人士（指顾言笙等进步分子）的交往，麻烦恐怕就会接踵而至。”
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喧嚣被隔绝，只剩下茶香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薇感到一阵寒意。她想起了自己曾匿名发表的那些带有左翼倾向的时评，想起了与顾言笙的密切交往，更想起了自己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来历。任何一点，被军统那些无孔不入的特务盯上并深入调查，都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多谢文若兄提醒。”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这份人情，沈某记下了。”
温文若笑了笑：“惊鸿兄客气了。你我相交多年，不必言谢。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接下来这段时间，还请务必小心。徐远道此人，能力是有的，但心术不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若真盯上了林小姐，绝不会轻易放手。”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或许值得注意。我收到风声，除了军统二处，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也在暗中关注林小姐。”
“另一股势力？”沈惊鸿眼神一凝，“美国人？”
“不完全是。”温文若摇了摇头，“更隐蔽，行事风格也更……古老。有点像江湖路子，但又带着官面的背景。我暂时还没摸清他们的底细，只知道他们似乎对林小姐的出身来历，非常感兴趣。”
出身来历！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林薇心上。难道……除了安德森，还有其他人也开始怀疑她的“异常”了吗？是哪个情报机关？还是……与她穿越相关的、某些不为人知的力量？
沈惊鸿的眉头锁得更紧。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明处有oSS的觊觎，暗处有军统二处的窥探，现在又多了一股神秘的、意图不明的势力。
“我明白了。”沈惊鸿沉声道，“我会留意。”
三人又低声交谈了片刻，温文若提供了几个可能与那股神秘势力有关的模糊线索，沈惊鸿一一记下。
茶凉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沈惊鸿和林薇起身告辞。
温文若将他们送到雅间门口，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惊鸿：“惊鸿兄，乱世用重典，但有时，绵里藏针，以柔克刚，或许更能化解干戈。林小姐之事，不宜硬碰硬，需寻其要害，一击即中。”
沈惊鸿点了点头：“谨记文若兄教诲。”
离开“听雪楼”，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山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蜿蜒起伏的轮廓。
坐回车里，林薇感觉浑身有些发冷。温文若带来的信息，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收拢。
“害怕吗？”沈惊鸿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侧过身，认真地看着她。
林薇迎上他的目光，在那片深邃的墨色里，她看到了担忧，看到了凝重，但更多的，是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与守护。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有你在，我不怕。”
这是真话。穿越时空、历经战火、背负秘密，她经历的恐惧已经太多。但只要有沈惊鸿在身边，她就觉得有了主心骨，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沈惊鸿的眼底掠过一丝柔软的光，他倾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
“放心，”他低声承诺，语气斩钉截铁，“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无论是美国人、军统，还是什么藏头露尾的神秘势力。谁敢动你，就要先问过我沈惊鸿同不同意。”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驱散了林薇心头的寒意。
车子终于发动，缓缓驶入夜幕下的重庆。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听雪楼”对面街角的一处阴影里，一个穿着黑色短褂、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默默收起了手中的小型望远镜，转身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而在更远处，一栋可以俯瞰部分街景的西式公寓楼里，一个窗帘紧闭的房间内，安德森中校放下高倍望远镜，对身边的一个华裔助手说道：“记录，目标沈、林，于傍晚六点二十五分进入‘听雪楼’，会见一名身份不明的中年男性，停留约四十分钟。查清那个男人的身份。”
“是，中校。”
夜幕笼罩下的山城，灯火璀璨之下，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和悄然织就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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