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8年 汉景帝中元八年 冬十二月
北地的寒冬,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纯粹,统治着万物。大雪封山,湟水冰封,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的白。狄道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厚厚的积雪下沉睡,唯有城头巡弋士卒呵出的白气,和军营中定时响起的刁斗声,证明着这片土地并未因严寒而失去生机。朝廷嘉奖的暖意似乎还停留在接旨那日的盛况,旋即就被这酷烈的现实冰封。然而,在这极致的静默与寒冷之下,某些变化正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靖王府的书房,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温暖如春。李玄业并未披着厚重的裘服,只着一件玄色深衣,伏案批阅着各县呈送的岁末总结与来年预算。案头一角,摆放着那卷象征殊荣的“镇西大将军,督十郡军事”的诏书,另一角,则是他亲笔所书“戒骄戒躁,守边安民”的座右铭。他的面容比去岁更加清癯,眼神却愈发深邃沉静,仿佛能洞穿这纸面上的数字与文字,直抵北地军政民生的细微脉搏。
长史周勃与郡丞公孙阙坐在下首,面前也堆满了简牍。室内只闻书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绢帛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对某一项数据或政策的低声讨论。
“王爷,”周勃放下手中一份关于军马草料消耗的简报,揉了揉眉心,“去罗河谷地今岁新垦屯田两万亩,收成超出预期三成,府库粮秣充盈,足以支撑来年可能的变故。只是这天气,酷寒异常,各处上报的冻毙牲畜、屋舍损毁,较往年多了近五成,赈济压力不小。”
李玄业头也未抬,笔下不停:“勃兄,传令各县,开放义仓,按最严酷的雪灾标准发放赈济,务必确保无一流民冻饿而死。所需钱粮,从王府内库支应一半,不足部分,由郡府补足。告诉那些县令,谁若在此事上克扣拖延,致使民有怨言,休怪本王军法无情。”
“喏。”周勃应下,立刻提笔记录。
公孙阙接口道:“王爷,裁撤五千老弱兵员的方案已初步拟定,多为服役十年以上或带有轻伤者。转屯田的安置地也已划拨,就在去罗河谷地下游,土地肥沃,水利便利。开春即可着手建房分地。只是,这些老兵安置,所需屋舍、农具、籽种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无妨。”李玄业终于搁下笔,端起手边的温汤饮了一口,“开销再大,也比养着无用的兵,空耗钱粮,还易生事端要强。这些人是我北地的根基,妥善安置,他们便是来年丰收的保障,亦是稳固的兵源。此事,公孙先生亲自督办,务求稳妥。”
“臣明白。”公孙阙点头,又道,“还有一事。陇西、天水两郡的兵权交接事宜已近尾声,两郡太守都遣使送来谢礼,言辞颇为恭敬。看来,王爷此举,确实安了他们的心,也安了朝廷的心。”
李玄业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安了心便好。就怕有人心安理得,以为我北地自此便可高枕无忧。”他话锋一转,“‘潜渊’近日可有长安消息?”
周勃神色一肃,从怀中取出一卷细小的绢书,低声道:“有。条侯周亚夫,近日称病不朝。”
书房内顿时一静。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称病不朝,对于周亚夫这等刚立下不世之功、正值壮年的重臣而言,其意味不言自明。这绝非寻常的休沐,而是一种极其敏感的政治姿态。
李玄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仿佛要看清那千里之外长安城未央宫中的波谲云诡。“山雨欲来啊……陛下对条侯,已起疑心了么?”他像是在问周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周勃压低声音:“‘潜渊’密报,朝中已有御史风闻,言条侯居功自傲,府中车骑逾制,门下宾客议论朝政,多有狂悖之言。虽未指名道姓,然矛头所向,清晰可见。更有甚者,旧事重提,言其睢阳之围,坐视梁王窘迫,有失臣节。”
公孙阙叹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今一理。条侯功高震主,又性情刚直,不知转圜,恐难善终。”
李玄业沉默良久,缓缓道:“条侯是忠臣,更是能臣。若朝廷自毁长城,实非天下之福。”他收回目光,看向周勃和公孙阙,眼神锐利,“传令‘潜渊’,对长安动向,尤其是涉及条侯及诸位有功将帅之事,加倍留意,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北地自身,更要外松内紧。裁军、安置、赈灾,一切按计划进行,但要更快,更稳妥。我们要让朝廷看到,北地无意揽权,只知忠君守土,安境保民。”
“喏!”
二人离去后,书房内重归寂静。李玄业独自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夹着雪沫瞬间卷入,让他精神一振。他远眺着被冰雪覆盖的群山,那是祁连山的余脉,也是北地的屏障。周亚夫的处境,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未来的某种可能。功高盖主,从来都是取死之道。他的主动退让,是明智的,但能否彻底打消那深如渊海的帝心猜忌,仍是未知之数。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魂佩。那温润的触感依旧,甚至在这酷寒中,隐隐透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暖意。这暖意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因听到周亚夫消息而产生的一丝寒意,让他纷杂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父王,”他在心中默语,“您都看到了吗?这庙堂之高,其险更胜于战场。孩儿此举,可能保我北地平安?”
* *
九天之上,紫霄神庭。
李凌的神念,早已将下界狄道城中书房内的一切,以及李玄业心中那复杂的思虑,尽收“眼底”。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代表北地整体运势的光流,在李玄业一系列明智举措下,呈现出一种“内敛” 而“厚重” 的深金色,如同被厚雪覆盖的沃土,看似沉寂,内里却蕴含着勃勃生机。然而,在这片稳固的金色光流边缘,一丝来自东南方向长安的、带着“猜忌” 与“审视” 的灰暗气息,正不断试图渗透,虽被北地自身的“厚重”与“明智”之光抵挡在外,却如影随形,不曾消散。
周亚夫“称病不朝”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信仰光流中激起了细微的涟漪。那是对功高震主命运的“警醒”,也是对自身处境的“忧虑”。
“业儿所感不差,帝心难测,周亚夫的今日,便是所有边镇重臣的镜鉴。”神帝心念流转。他无法直接改变长安朝堂上的阴谋与帝王心术,但他的“庇佑”,可在于细微处彰显,在于坚定北地自身的根基。
他的神念掠过北地郡。对于那些正在严寒中挣扎的贫苦百姓,他让几场原本可能致命的暴风雪,在临近村落时莫名减弱了威力;让一些负责赈灾的小吏,在分配物资时,“偶然” 地心生怜悯,多给了那些最需要帮助的家庭一斗米、一捆柴。对于正在进行的裁军安置,他让今冬的冻土没有那么坚硬,方便了屯田新村屋舍的地基挖掘;让派去督办的官员,“恰巧” 都是些实干、体恤下情的能吏。
对于李玄业本人,神帝的“干预”更为精妙。他并未直接告知周亚夫的具体命运,那会干扰历史的自然进程,也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但他通过魂佩,持续传递着“沉稳”、“洞察” 与“顺势而为” 的意念。当李玄业因朝局变幻而心生焦躁时,这意念能助他迅速平静;当他需要做出关键决策时,这意念能让他更易抓住问题的核心。同时,神帝让一两份记录着前朝功勋大将如何自保的残破典籍,“意外” 地出现在李玄业常去的书房角落,或是让某位年老睿智的属官,在闲聊时“无意”说起某些历史上的相似典故。这些细微的指引,如同黑暗中的微光,虽不耀眼,却足以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让李玄业在复杂的政治迷雾中,不至于迷失方向。
几天后,李玄业在处理政务间隙,信步走到王府藏书阁。在寻找一卷地理志时,他的目光被书架顶端一部落满灰尘的《晏子春秋》所吸引。他本是随意翻阅,却恰好看到晏婴劝谏齐景公关于“社鼠”、“猛狗”的篇章,以及晏子自身如何在不触怒君权的前提下保全国家、施展抱负的记述。他心中一动,驻足良久,细细品读。
又过数日,他与一位年过七旬、历经高帝、吕后、文帝三朝的老长史闲聊。老者谈及往事,唏嘘道:“老夫年少时,曾见淮阴侯旧事……哎,功高不赏,非人主之过,实乃势也。为臣者,当学留侯,功成身退,散尽千金,方得善终。即便不能,亦当如酂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或可保全。”
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有意。李玄业联想起日前所读的《晏子春秋》,再结合周亚夫的现状,心中愈发透亮。他知道,北地未来的路,不仅要“忠”,要“能”,更要“智”,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示弱”,懂得将真正的实力,隐藏在这北地风雪与看似恭顺的表象之下。
他回到书房,再次提笔,给朝廷写了一份奏章。这次不再是关于兵权赋税,而是以“镇西大将军”的身份,奏报北地今岁雪灾酷烈,军民困苦,请朝廷暂缓原定于明春调拨的一部分边镇军械,以便北地集中人力物力赈济灾民,稳固根本。这又是一招以退为进,既展现了北地的困难(示弱),又体现了以民为本的“仁政”(占据道德高地),同时 subtly 地延缓了朝廷对北地军备的直接掌控步伐。
奏章送出后,李玄业站在城头,看着苍茫的雪原,心中一片平静。风雪虽酷,却冻不死深植于大地的根芽;暗流虽险,只要舟楫坚固,舵手沉稳,亦能安然度过。
紫霄宫中,李凌感知着这一切。那源自北地的信仰光流,因这份“政治智慧” 与“从容气度” ,似乎更加凝练,那层代表“内敛”与“厚重”的金光,也愈发深邃。他知道,儿子正在以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应对着这个时代赋予他的挑战。
“业儿,你已深谙存身之道。这风雪,是考验,亦是磨砺。静水流深,方能源远流长。”神帝的意念,如同这覆盖北地的白雪,宁静而博大,守护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守望者。
【史料记载】
* 官方史·汉书·景帝纪:“(中元)八年……冬十二月,大雪。”
* 家族史·靖王本纪:“景帝中元八年冬,玄业公闻条侯亚夫称病,深以为戒。乃内修政理,赈灾安民,外示恭顺,屡有陈请。北地虽处严寒,而民心稳固,上下安然。”
* 宗教史·紫霄神帝显圣录:“帝君临霄,见朝局暗涌,乃定嗣君之心,使其明察时势。微调风雪以恤民困,暗示典籍以增智慧。北地遂能于功高震主之际,韬光养晦,得保元炁。”
* 北地秘录·风雪示警:“八年冬,酷寒,条侯见疑于朝。靖王玄业益加谨慎,赈灾恤民,自晦其明。是时,外示羸弱,内实强固,人莫能测其深浅。”
(第四百四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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