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畔的风波,如同冬日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虽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却在神都的权力场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接下来的数日,朝堂异常平静。武三思告病不朝,梁王府闭门谢客,连带着那些平日里上蹿下跳的武氏党羽,也都收敛了许多。女皇对此不置一词,只是按惯例遣了御医去梁王府探望,赏了些滋补的药材。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同了。
安定郡王府门前,车马明显多了起来。除了那些响应求贤令前来投效的寒门士子,更多了些衣着体面、举止矜持的访客——他们是各路势力的探路者,前来试探这位年轻郡王的态度,评估她的价值,以及……寻求合作的可能。
腊月二十三,小年。
神都各处开始有了过年的气氛,坊市间飘着糖瓜和糕点的甜香,孩童们追逐嬉闹的声音透过坊墙隐隐传来。安定郡王府内,林薇正在书房审阅北疆送来的年终奏报。
“王爷,东宫遣人送来节礼。”崔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谨慎。
林薇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奏报:“东宫?哪位太子?”
自武则天登基后,李唐宗室地位尴尬。女皇虽未废黜太子名号,但李显(庐陵王)被软禁在房州,李旦(皇嗣)虽居东宫却形同虚设,朝政大权尽在武氏之手。两位太子,一个在远方,一个在咫尺,却都如履薄冰。
“是……皇嗣殿下。”崔浞低声道。
李旦。林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位名义上的太子,终于也坐不住了。
“请来人到花厅。”林薇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花厅内,炭火烧得正旺。一名身着东宫内侍服饰的中年宦官垂手而立,见到林薇进来,立刻躬身行礼:“奴婢高延福,参见安定郡王。”
“高公公不必多礼。”林薇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打量着来人。
高延福,东宫总管太监,李旦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之一。此人在宫中侍奉多年,为人谨慎,做事周到,深得李旦信任。派他来送节礼,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皇嗣殿下感念郡王为国戍边、劳苦功高,特命奴婢送来些薄礼,以表心意。”高延福说着,示意身后的两名小太监将礼盒呈上。
礼盒打开,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些文雅之物:一方端砚,一匣御制松烟墨,几卷前朝名家的字帖,还有一套珍贵的孤本兵书。
“殿下听闻郡王文韬武略,寻常俗物恐不入眼,故而选了这些。”高延福谦恭道,“殿下说,郡王在北疆推行新政,整饬边防,功在社稷。他虽居深宫,亦常感佩。”
话说得很漂亮,既表达了敬意,又暗示了关注。
林薇微微一笑:“皇嗣殿下厚爱,薇愧不敢当。这些礼物太过珍贵,薇……”
“郡王切莫推辞。”高延福连忙道,“殿下说了,这并非赏赐,只是同道之间的馈赠。殿下还说,若郡王得闲,可至东宫一叙,殿下有许多关于边务民生的问题,想向郡王请教。”
请教?林薇心中明镜似的。李旦这是要拉拢她,或者说,是要借助她手中的北疆兵权和日益增长的政治影响力,来增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皇嗣殿下垂询,薇自当从命。”林薇应道,“只是年关将近,北疆军务繁忙,待开春之后,薇定当亲赴东宫,聆听殿下教诲。”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留了个活口。
高延福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又寒暄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送走高延福,林薇回到书房。崔浞跟了进来,脸色有些忧虑:“王爷,东宫此举……”
“意料之中。”林薇走到书案前,看着那方端砚。砚台温润如玉,雕工精细,确实是上品。“武三思在洛水吃了亏,旧贵族集团暂时收敛,太子党自然要趁机活动。李旦被困东宫多年,眼看着武氏势力日盛,心中岂能不急?”
“那王爷的意思是……”
“再看看。”林薇沉吟道,“李旦派人来,李显那边,恐怕也会有动作。”
果然,两天后,腊月二十五,又一拨访客到了。
这次来的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自称姓张,是庐陵王府的记室参军。他带来的礼物更简单:几坛房州特产的黄酒,一些当地的山货,还有……一封李显的亲笔信。
信写得很恳切。李显在信中回顾了自己当年被废的经过,言语间充满无奈与不甘。他称赞林薇在北疆的功绩,说她“有太宗皇帝之风”,又说自己虽在房州,却“日夜思念神都,忧心国事”。信的末尾,他隐晦地表示,若有机会重归朝堂,定当“革新弊政,重振朝纲”。
“庐陵王殿下还说,”张参军低声道,“郡王若有意,可派人至房州一叙。殿下有许多治国方略,想与郡王探讨。”
两封邀请,两种风格。李旦的含蓄而文雅,李显的直接而急切。但目的都是一样的:拉拢这位手握实权、声望日隆的郡王。
林薇同样客气地回复,收下了礼物,表示了对两位太子的敬意,但对具体的“一叙”之约,都未给出明确承诺。
送走张参军后,崔浞的忧虑更深了:“王爷,两位太子都来拉拢,这……这是要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啊。若是让武三思知道,恐怕……”
“他知道又如何?”林薇冷笑,“他现在自身难保,哪还有精力来管我和太子们往来?更何况,他巴不得我和太子们走近些,好去女皇面前告我一状,说我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那王爷为何还要与他们接触?”
“因为避不开。”林薇叹了口气,在书案后坐下,“崔参军,你要明白,朝堂之上,没有绝对的中立。我不站队,别人就会把我当成潜在的敌人,或者可以利用的棋子。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周旋。”
她展开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两个名字:李旦,李显。
“这两位太子,处境不同,性格不同,诉求也不同。”林薇缓缓分析道,“李旦居东宫,离权力中心最近,但最危险。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女皇和武氏的监视之下,所以他行事必须极其谨慎。他拉拢我,更多是想借助我的力量,在东宫站稳脚跟,争取更多的活动空间。”
笔尖在李旦的名字下划了一道线。
“而李显,”林薇的笔移到另一个名字,“被贬房州多年,远离政治中心,反而更安全。但他也是最不甘心的。他拉拢我,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重回神都,甚至……重登皇位。他需要军事力量的支持,而北疆边军,正是他需要的。”
她在李显的名字下也划了一道线。
“那王爷打算支持谁?”崔浞忍不住问。
“谁都不支持。”林薇放下笔,“也谁都不拒绝。”
崔浞愣住了。
“崔参军,你要记住,”林薇的目光变得深邃,“我们的目标,不是拥立哪位太子,而是推行新政,安定天下。无论是李旦还是李显,亦或是……其他什么人,只要他们认同我们的理念,愿意支持北疆的建设,我们都可以合作。”
“但若是他们只想利用我们,把我们当成夺权的工具,”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那对不起,北疆的刀剑,不会为私欲而挥舞。”
崔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薇知道他没有完全理解,也不再多说。政治这东西,很多时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腊月二十八,离除夕只剩两天。神都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连一向肃穆的皇城内外,都挂起了红灯笼。
这天午后,林薇正在府中与李元芳商议北疆防务的调整方案,门房又来禀报:太平公主遣人来了。
太平公主,武则天最宠爱的女儿,在朝中影响力极大。她虽不直接参与朝政,但通过联姻、结盟、安插亲信等方式,构建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更重要的是,她是女皇的耳目,很多时候,她的态度就代表了女皇的态度。
来的是个女官,三十余岁,气度从容。她带来的礼物别具一格:一套精致的胡服骑装,一把镶嵌宝石的短匕,还有……一盒来自西域的香料。
“公主殿下说,郡王是女中豪杰,寻常女子之物恐不入眼,故而选了这些。”女官微笑道,“公主还说,她一直很佩服郡王的胆识和才能,若有机会,想请郡王过府一叙,谈谈边塞风光,也谈谈……女子如何在朝堂立足。”
这话说得巧妙。不提政治,只谈风月,却又暗含深意。
林薇收下礼物,同样客气回应,表示对太平公主的敬意和感谢。
送走女官后,连李元芳都皱起了眉头:“王爷,这太平公主也来凑热闹?”
“她不是凑热闹,”林薇抚摸着那把短匕,匕鞘上的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她是来替她母亲……探路的。”
“女皇?”李元芳和崔浞同时一惊。
“女皇想知道,”林薇将短匕拔出半寸,刃口寒光逼人,“在两位太子都向我伸出橄榄枝的时候,我会如何选择。太平公主的邀请,就是一个测试。”
“那王爷去不去?”崔浞问。
“去,为什么不去?”林薇将短匕归鞘,“但不是现在。等过了年,等北疆的事务安排妥当,我自然会去拜访太平公主。不仅要去,还要带着诚意去。”
她要让女皇看到,她不会轻易倒向任何一位太子,但也不会拒绝任何可能的合作。她要让女皇相信,她的忠诚,是对国家,对百姓,而不是对某个人,某个家族。
除夕夜,神都万家灯火。
安定郡王府也摆起了家宴,虽不奢华,却也丰盛。林薇、李元芳、崔浞、虺文忠、如燕,以及几位从北疆赶来述职的将领,围坐一桌。府中没有女主人,便由如燕以义妹的身份主持。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烈。这些在北疆并肩作战的战友们,谈起朔州的雪,谈黄河的冰,谈边塞的风,谈那些同生共死的时刻。
“王爷,”一位满脸风霜的老将举起酒杯,“末将敬您一杯!若不是您,朔州城早就破了,我们这些人,也早就成了突厥刀下的鬼!”
“是啊王爷,”另一位年轻将领也站起来,“末将出身寒微,若不是您不拘一格提拔,末将这辈子也就是个大头兵。末将这条命,是您给的!”
众人纷纷举杯,眼中满是崇敬。
林薇举起酒杯,环视众人:“诸位言重了。朔州能守住,是全军将士用命;北疆能有今日,是诸位同心协力。这杯酒,我敬大家——敬为国戍边的勇士,敬心怀天下的志士!”
她一饮而尽,众人纷纷跟随。
宴席持续到深夜。送走众人后,林薇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夜空中不时升起的烟花。
李元芳无声地走到她身边,将一件斗篷披在她肩上。
“元芳,你说,”林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们做的这一切,值得吗?”
“值得。”李元芳的回答毫不犹豫。
“为什么?”
“因为王爷心中装着的,不是权位,不是私利,而是天下苍生。”李元芳看着她的侧脸,目光坚定,“元芳不懂太多大道理,但元芳知道,跟着王爷走的路,是对的。”
林薇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在烟花的映照下,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谢谢你,元芳。”她轻声道。
就在这时,崔浞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王爷,北疆急报。”
林薇接过信,就着廊下的灯笼拆开。信是留守朔方的将领写来的,内容很简单:突厥有异动。默啜可汗在腊月期间频繁召集各部首领,似乎在策划着什么。边军斥候发现,有数支突厥骑兵在边境线附近游弋,行为诡异。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过个安稳年啊。”林薇将信递给李元芳。
李元芳快速浏览,眉头紧锁:“王爷,要不要立刻返回北疆?”
“不急。”林薇摇了摇头,“若默啜真要大举进犯,不会选在寒冬腊月。这更像是试探,或者说……是配合神都某些人的动作。”
她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那片冰封的草原。
“武三思在洛水吃了亏,暂时不敢动。两位太子开始拉拢我,太平公主也在试探。现在,连默啜都来凑热闹……”林薇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是要把北疆的水搅浑,让我首尾不能相顾啊。”
“王爷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林薇转身走向书房,“元芳,你立刻传令北疆:加强戒备,但不要主动挑衅。若有小股突厥骑兵越境,可适度反击,但务必控制规模。同时,让‘凤影’的人,深入草原,查清楚默啜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
“崔参军,”林薇又看向崔浞,“你替我写几封信。一封给狄公,通报北疆军情,请他老人家在朝中斡旋,确保粮草军械供应。一封给兵部,以常规军务奏报的形式,说明边境情况。还有一封……”
她顿了顿:“给东宫和庐陵王府各写一封。内容要模糊,只说北疆军务繁忙,开春后的‘一叙’之约,恐怕要推迟。语气要客气,但态度要明确:国事为重。”
“王爷这是要……”
“告诉他们,也告诉所有人,”林薇的眼神锐利如刀,“我林薇的第一身份,是北疆大总管,是大唐的将军。私交可以谈,合作可以考虑,但前提是——不能影响边防,不能危害国家。”
“明白。”崔浞重重点头。
交代完毕,林薇独自站在书房窗前。窗外,烟花还在绽放,将夜空点缀得五彩斑斓。神都的除夕,繁华而喧嚣。
但在这繁华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太子的拉拢,公主的试探,突厥的异动,旧贵族的隐忍……各方势力交织成一张大网,而她,正站在网的中心。
不能急,不能乱。
林薇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政治博弈就像下棋,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她必须看清每一步,算准每一招。
东宫和庐陵王的橄榄枝,可以接,但不能握得太紧。太平公主的试探,可以应,但不能露底牌。默啜的异动,要重视,但不能自乱阵脚。
而最重要的,是北疆。那是她的根基,是她一切力量的源泉。无论神都的风云如何变幻,只要北疆稳固,她就立于不败之地。
烟花渐渐稀疏,夜空重归宁静。
林薇转过身,看向书案上那方李旦送的端砚,那封李显的亲笔信,还有太平公主赠的短匕。
三方势力,三种态度,但她知道,真正的棋手,其实只有一位——那位端坐龙椅,俯瞰众生的女皇。
武则天在看着,在看她的选择,在看她的反应,在看她的……忠诚。
“陛下,”林薇对着虚空,轻声自语,“您放心。薇知道该怎么做。”
她知道,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她不能完全倒向任何一方,也不能完全独立于任何一方。她要在各方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要在忠诚与自主之间找到那个最合适的点。
这很难,但必须做到。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推行新政,才能继续改造北疆,才能继续……走那条她选择的,充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路。
夜深了,神都渐渐沉睡。
但安定郡王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直至天明。
新年的第一天,开始了。而新的博弈,也即将拉开序幕。
喜欢凤倾天下从蛇灵逆党到女帝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凤倾天下从蛇灵逆党到女帝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