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洛水河面，已结了一层薄冰。寒风吹过，卷起岸边枯黄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神都的冬日总是萧瑟中透着威严，一如这座帝国的心脏，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无数暗流。
安定郡王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林薇披着一件狐裘，站在窗边，手中捏着一封刚刚由“凤影”密使送来的急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却异常平静。
“王爷，消息确凿。”李元芳站在她身后三步处，声音低沉，“梁王府的人，已经过了洛阳桥，分三路往这边来了。一路明面上是送年礼的使队，一路伪装成商旅，还有一路……是死士，走的是洛水河道。”
林薇转过身，将密报放在炭火上。火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缕青烟。
“武三思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动了科举，动了边吏，动了士林清议，他若再不做点什么，就不是武三思了。”
崔浞站在书案旁，脸色有些发白：“王爷，他们这是要……直接对您动手？这可是神都，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才好动手。”林薇淡淡道，“我若在神都出事，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旧贵族集团做的。但反过来，若他们能做得干净利落，让证据指向‘意外’或者‘江湖仇杀’，那就算陛下震怒，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她走回书案前，摊开一张神都地图，指尖点在洛水之畔：“他们选在这里，倒是颇有心思。洛水冰封，行人稀少，河道复杂，动手之后无论是伪装成失足落水，还是栽赃给水匪，都很方便。”
李元芳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王爷，让臣带人去，全部截杀。”
“截杀？”林薇摇了摇头，“那太便宜他们了。”
她抬起头，看向李元芳：“元芳，你记得我们在朔州时，是怎么对付默啜的诈降之计的吗？”
李元芳略一思索，眼睛亮了起来：“将计就计，引君入瓮。”
“不错。”林薇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线，“他们要来，我们就让他们来。不仅要让他们来，还要让他们觉得，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崔参军。”她转向崔浞，“你去准备一份拜帖，以本王的名义，送给梁王府。就说本王明日午后，要去洛水之畔的‘望洛亭’赏雪作诗，听闻梁王雅好诗文，特邀请其同往，共赏雪景。”
崔浞一愣：“王爷，这……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是投网，但投的是谁的网，还不好说。”林薇微微一笑，“武三思收到拜帖，只会觉得我是在示好，或者在试探。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来——他要在现场，亲眼看着‘意外’发生，才能放心。”
“而他来了，”林薇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们就有机会了。”
李元芳已经明白了林薇的意图：“王爷是要……在梁王面前，反杀他的死士？”
“不止。”林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地图，“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计划失败，让他的人，在他的眼皮底下，一个不剩。然后，我还要让他，亲自为这场‘意外’善后。”
崔浞倒吸一口凉气。这不仅是反击，这是羞辱，是当着武三思的面，把他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可是王爷，这太危险了。”崔浞忍不住道，“万一……”
“没有万一。”林薇的语气斩钉截铁，“元芳，你立刻去布置。‘望洛亭’周围三里，我要你布下天罗地网。所有可能藏匿伏兵的位置，全部提前清理。洛水冰面之下，安排我们的人潜伏。亭子本身，也要做手脚。”
她详细交代着每一个细节：亭子的哪根柱子要提前锯到将断未断，哪里的地板要设置机关，周围的树林里要埋伏多少弓弩手，冰面下的人要如何配合，甚至连撤退的路线和接应的人手，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李元芳一一记下，眼神越来越亮。这样的布局，不仅需要缜密的思维，更需要对敌人心理的精准把握。
“最重要的是，”林薇最后强调，“要让整个过程，看起来完全像是‘意外’——梁王的人‘意外’触动了亭子的机关，导致亭子坍塌；‘意外’踩破了薄冰，落水溺亡；‘意外’被林中的野兽袭击……总之，不能留下任何我们主动出手的证据。”
“明白。”李元芳躬身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崔浞看着林薇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背脊发凉。这位年轻的郡王，平日里温文尔雅，待人接物颇有君子之风。但当她真的动起手来，那份冷静、那份狠辣、那份算无遗策，让人不寒而栗。
“崔参军。”林薇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也去准备。明日随我同去望洛亭。记住，你的任务就是——站在我身边，表现得像个普通的文官，害怕，惊慌，但不要真的乱。”
“是。”崔浞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腊月十七，午后。
洛水之畔的望洛亭，坐落在一处小丘之上，三面环水，一面是稀疏的梅林。前夜的雪还未完全融化，铺在亭子周围，衬得朱红的亭柱格外醒目。
林薇披着雪白的狐裘，站在亭中，望着远处冰封的河面。崔浞站在她身后半步，手里捧着一个暖炉，脸色确实有些发白——倒不全是装的，这寒冬腊月在户外待着，是真冷。
“王爷，梁王的车驾到了。”一名亲卫低声禀报。
林薇转过身，看向亭外的小路。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前后各有十余名护卫。马车在亭前停下，武三思披着一件紫貂大氅，从车上下来。
“梁王殿下。”林薇拱手施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冒雪相邀，多有打扰。”
武三思打量着林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这个年轻的郡王，今日看起来格外从容，甚至有些……悠闲。这不正常。按照他的计划，林薇此刻应该已经收到风声，至少应该有所防备才对。
“安定郡王客气了。”武三思也露出笑容，走上台阶，进入亭中，“难得郡王有此雅兴，本王自当奉陪。”
两人在亭中的石桌旁坐下。崔浞命人奉上热茶，茶香在寒风中袅袅升起。
“听闻郡王在北疆推行新政，成效卓着。”武三思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连陛下都多次称赞，说郡王是国之栋梁。”
“梁王过誉了。”林薇谦逊道，“北疆百废待兴，薇只是尽了本分。倒是梁王总理朝政，日理万机，才是真正的辛劳。”
两人你来我往，说着场面话，气氛看似融洽。但武三思的心中，却越来越不安。他安排的人，应该已经到了预定位置，可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亭外。雪地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梅枝的沙沙声。洛水冰面泛着冷冷的光，远处有几只寒鸦飞过。
不对劲。
武三思放下茶杯，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忽然——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从亭子的某根柱子处传来。
武三思脸色一变。这是信号！他安排的人，要动手了！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只见那根柱子并没有如预期般断裂导致亭子坍塌，而是从柱子的缝隙中，突然喷出一股白色的粉末！粉末在空中迅速扩散，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石灰！”武三思身边的护卫惊呼一声，立刻拔刀护在武三思身前。
但石灰粉并没有喷向他们，而是喷向了亭子周围几个特定的位置——那里，正是武三思安排的第一批死士的藏身之处！
“啊——！”
几声惨叫从周围的雪堆、树后传来。被石灰迷了眼的死士们，本能地捂住眼睛，从藏身处滚了出来。
几乎就在同时，亭子的地板突然裂开几个方孔，从孔中射出数支弩箭！弩箭的目标，正是那些滚出来的死士！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五六名死士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倒在了血泊中。
武三思的脸色瞬间惨白。他猛地站起身，看向林薇。
林薇依然坐在石凳上，手里端着茶杯，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欣赏一场戏。
“梁王殿下，”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您的人……似乎不太小心。”
话音未落，亭子周围的梅林中，突然冲出数十名黑衣人！这些人正是武三思安排的第二批死士，他们见同伴被杀，再也按捺不住，冲了出来。
然而，他们刚冲出梅林，脚下的雪地突然塌陷！
“轰——！”
一个个陷阱被触发，深坑、绊索、钉板……精心布置的机关，让这些死士猝不及防。惨叫声此起彼伏，转眼间，又有十余人倒下。
剩下的死士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冲向亭子。
就在这时，洛水的冰面，突然破裂！
不是小范围的破裂，而是沿着一条精心设计的线路，整片冰面如同被巨斧劈开一般，裂开一道三丈宽的口子！冰面下，早已潜伏多时的“凤影”精锐，如同鬼魅般跃出水面！
他们手中持着特制的钩索、渔网、长杆，从背后袭击那些冲向亭子的死士。水陆夹击，配合默契，武三思的死士们陷入绝境。
“保护梁王！”武三思的护卫们紧张地围成一圈，但他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正在被屠杀的同伙。
这根本就不是刺杀，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武三思浑身发抖，不是冻的，是气的，也是怕的。他死死盯着林薇，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安定郡王……你早有准备？”
林薇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亭子边缘，俯视着下方的厮杀。
“梁王殿下，”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清晰传来，“您派人来杀我，我自然要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您亲自来了，倒是省了我不少事。”
“你……你想怎样？”武三思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带来的死士，已经死伤大半。剩下的，也被完全压制。而林薇的人，至今没有一个露面——除了那些从冰面下跃出的人，但那些人一看就是水鬼，根本无法追溯到林薇身上。
“我想怎样？”林薇转过身，看向武三思，“梁王殿下，今日之事，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您说……陛下会怎么想？”
武三思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刺杀郡王，而且是刚刚立下大功、深受女皇看重的郡王！这罪名，足够他武三思掉脑袋！
“不过，”林薇话锋一转，“我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梁王是国之重臣，若是因此事受损，于国无益。”
武三思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郡王的意思是……”
“今日之事，可以当作一场意外。”林薇缓缓道，“梁王的人，在洛水之畔遭遇水匪袭击，不幸全部殉职。梁王本人受惊，但幸得护卫拼死保护，安然无恙。”
她看着武三思：“至于我，今日只是在府中赏雪，从未出过门。梁王也从未邀请过我，我亦未曾邀请过梁王。今日洛水之畔发生的一切，与我们二人……毫无关系。”
武三思愣住了。林薇这是……要帮他掩盖？
“当然，”林薇补充道，“作为交换，梁王需要帮我做几件小事。”
“什么事？”武三思警惕地问。
“第一，明年春闱，‘边务实务策论’专项的考官人选，我要三个人。”林薇伸出三根手指，“礼部侍郎张柬之，兵部郎中姚崇，工部员外郎宋璟。这三个人，必须进入考官名单。”
武三思心中一震。这三个人，都是朝中有名的实干派，虽然不是林薇的人，但一向主张唯才是举，重视实务。如果让他们担任考官，寒门士子的机会将大大增加。
“第二，”林薇继续道，“北疆各州县，现有三十七个空缺职位。我要的举荐名单，梁王不得再行阻挠。”
“第三，”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从今往后，梁王的人，不得再踏入北疆半步。若我发现北疆有任何官员与梁王府有暗中往来……今日之事，我不介意让陛下知道。”
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但武三思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他带来的死士，已经快死光了。而林薇的人，至今还在暗处。如果他现在不答应，今天能不能活着离开洛水之畔，都是问题。
“……我答应。”武三思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林薇笑了：“梁王果然是聪明人。”
她挥了挥手。下方，最后的厮杀也结束了。武三思带来的四十余名死士，无一存活。尸体被迅速拖走，血迹被积雪掩盖，破碎的冰面被重新伪装。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专业得令人心寒。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望洛亭周围，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味，和几处不太自然的雪堆，还能证明刚才发生了一场屠杀。
“梁王殿下，请回吧。”林薇做了个请的手势，“今日受惊了，回府好生休息。”
武三深深看了林薇一眼，那眼神中有愤怒，有恐惧，也有深深的忌惮。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向马车。他的护卫们跟在他身后，一个个面色惨白，如同惊弓之鸟。
马车缓缓驶离望洛亭，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林薇站在亭中，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王爷，就这么放他走了？”崔浞忍不住问道，“他回去之后，会不会反悔？”
“他不会。”林薇淡淡道，“今日之事，让他看清了两件事：第一，我有能力杀他；第二，我愿意给他留余地。聪明如武三思，知道该怎么选。”
她转身，看向正在清理现场的“凤影”成员：“更何况，今日他带来的，都是他最精锐的死士。这些人的损失，够他肉疼好一阵了。短时间内，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李元芳从梅林中走出，来到亭下，躬身行礼：“王爷，全部处理干净了。尸体沉入洛水深处，兵器熔毁，痕迹清除。半个时辰后，这里会有一队‘恰好’路过的金吾卫，他们会‘发现’水匪袭击的现场，并‘确认’死者都是梁王府的护卫。”
“做得很好。”林薇点头，“我们回去吧。”
回府的马车上，崔浞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王爷，您为什么不直接除掉武三思？以今日之势，完全可以……”
“可以，但没必要。”林薇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武三思是女皇的侄子，是武氏家族在朝堂的代表。杀了他，等于和整个武氏家族开战，也会让女皇难做。”
“更重要的是，”她睁开眼睛，“朝堂需要制衡。如果武三思倒了，旧贵族集团会推出另一个代言人，可能是武承嗣，可能是其他人。但至少现在，武三思的脾气、手段、弱点，我们都清楚。换一个对手，反而麻烦。”
崔浞恍然大悟。政治斗争，不是江湖仇杀，不能只图一时痛快。有时候，留着一个知根知底的对手，比换一个未知的敌人，更有利。
“那三个考官人选……”崔浞又问。
“张柬之、姚崇、宋璟，都是实干之才，且在士林中有清望。”林薇解释道，“他们担任考官，既能保证选拔的公平，又能提升专项的权威性。而且，他们不是我们的人，武三思就算想反对，也找不到理由——难道他能说，这三个人不适合考核实务人才？”
崔浞心悦诚服。每一个细节，都被考虑到了。
马车驶入安定郡王府。林薇刚下车，就看到狄仁杰的马车停在府门前。
“狄公？”林薇有些意外，迎了上去。
狄仁杰从车上下来，神色凝重。他看了看林薇，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李元芳和崔浞，忽然叹了口气。
“洛水之畔的事，老夫听说了。”
林薇心中一凛。狄仁杰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狄公，我……”
狄仁杰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解释。武三思派人行刺，你自卫反击，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深深看了林薇一眼：“只是，手段太过凌厉了。四十余人，一个不留……这会让朝中很多人，对你更加忌惮。”
“学生明白。”林薇躬身道，“但今日若留情，明日他们就会变本加厉。有些事，必须让对手疼，疼到骨子里，他们才会记住教训。”
狄仁杰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你做得对。只是……以后要更加小心。武三思今日吃了大亏，必会报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学生谨记狄公教诲。”
“另外，”狄仁杰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这是陛下让我转交给你的。关于明年春闱‘边务实务策论’专项的章程，陛下已经御批了。考官名单……有张柬之、姚崇、宋璟。”
林薇接过文书，心中一震。女皇竟然这么快就批了，而且，恰好是这三个人！
她抬头看向狄仁杰。狄仁杰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陛下说，”狄仁杰缓缓道，“有些人，该敲打的时候，就要敲打。但敲打完了，该给的甜枣，也要给。”
林薇瞬间明白了。
今日洛水之畔的事，女皇恐怕……早就知道了。她不阻止，是因为她也想敲打武三思。而她批准这三个人担任考官，就是在给林薇甜枣，也是在向朝中传递一个信号：陛下支持北疆，支持实务取士。
“学生……谢陛下隆恩。”林薇深深一揖。
狄仁杰扶起她，低声道：“陛下对你，期望很高。但期望越高，要求也越严。你要记住，今日之胜，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学生明白。”
送走狄仁杰，林薇站在府门前，望着漫天飘落的雪花。
洛水之畔的教训，她给了武三思。但正如狄仁杰所说，这只是一个开始。科举之争，边吏之争，人才之争，理念之争……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她，必须赢。
不是为了个人权位，而是为了那些在北疆寒风中守望的士兵，为了那些在田地里辛勤耕耘的百姓，为了那些在边务学堂中苦读的寒门士子，也为了……这个帝国，能够走向一个更好的未来。
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很快融化。
寒冬依旧，但春天，终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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