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安定郡王府的任命文书正式下达。
当那份盖着郡王大印、写着“擢李元芳为安定郡王府长史，总领军事、护卫、府务诸事”的文书张贴在王府门外的公告栏上时，整个朔方城都轰动了。
“李将军当长史了？”
“长史不是文官吗？李将军可是千牛卫大将军，正三品的武官啊！”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武职文用’，王爷这是要重用李将军呢。”
市井之间议论纷纷，茶楼酒肆里，这个话题成了最热门的谈资。而在官场中，这份任命引发的震动更为剧烈。
长史，是郡王府的最高属官，名义上是协助郡王处理政务，实际上在郡王不在或年幼时，可以代行郡王职权。按照武周官制，长史必须由文官出任，且品级不得低于从三品。而李元芳是正三品的武官，品级足够，但“武职文用”却是极少见的特例。
郡王府议事厅内，一场小范围的会议正在进行。
在座的除了林薇和李元芳，还有苏显儿、崔浞、张仪等几位核心官员。
“王爷，”崔浞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李将军出任长史，能力资历都绰绰有余。但‘武职文用’毕竟少见，下官担心朝中会有非议，说王爷任人唯亲，坏了规矩。”
林薇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崔参军，你说的规矩，是那些世家大族定的规矩，是那些守旧官员守的规矩。但北疆不需要这些规矩，北疆需要的是能做事的人。”
她放下茶盏，看向李元芳：“元芳跟随狄公多年，不仅武艺超群，更通晓政务，熟知律法，明察秋毫。让他只做个带兵的将军，是屈才了。”
李元芳起身拱手：“王爷谬赞，末将惶恐。”
“坐下说话。”林薇摆摆手，“本王问你，若让你总管北疆军政，你可有信心？”
这个问题很重，重到厅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元芳沉默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若王爷信重，末将必竭尽全力，不敢有负所托。”
“好！”林薇一拍案几，“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转向众人：“从今日起，李长史不仅掌管军事，还要总揽府务。各司呈报的文书，日常政务的处理，都要先经长史审核，再报本王定夺。重大军务，则由长史直接决断，事后报备即可。”
这番安排，等于是将郡王府的大部分实权都交给了李元芳。
苏显儿微微蹙眉：“王爷，这是否……”
“显儿是担心权责过重？”林薇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元芳的忠诚和能力，本王最清楚不过。北疆百废待兴，千头万绪，若事事都要本王亲力亲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有元芳分担，本王才能集中精力谋划大事。”
她看向李元芳：“当然，权力越大，责任也越重。元芳，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李元芳沉声道，“王爷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会议结束后，李元芳回到新布置的长史司公廨。
公廨位于王府东侧，是一座独立的院落，三进三出，前堂办公，后堂居住，左右厢房则是属吏办公之所。此刻，堂内已经摆满了从各州各县送来的文书，堆满了三张长案。
李元芳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深吸了一口气。
他这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刀光剑影中度过。从江湖到庙堂，从侍卫到将军，他熟悉的是战场上的厮杀，是案件中的侦查，是护卫时的警戒。但处理政务、批阅文书、协调各方……这些文官的事务，对他来说确实是个全新的挑战。
“将军，”一名书吏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些文书该如何处理？”
李元芳迈步走进堂内，在主位上坐下：“分类整理。军务放左边，政务放中间，财赋放右边。紧急的放上面，常规的放下面。”
书吏们立即忙碌起来。
李元芳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书，是朔州送来的边防军情奏报。他展开细读，眉头渐渐皱起。
奏报中说，近来有小股突厥骑兵在边境出没，不像是寻常的劫掠，倒像是在侦察地形、试探虚实。这很不寻常，因为按照草原的规律，夏季是牧草丰美的季节，各部族通常都在放牧休整，很少会在这个时节南下。
他提笔在奏报上批注：“着朔州加强戒备，增派斥候，查明敌骑意图。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批完，将奏报放到一旁，又拿起下一份。
这份是云州送来的屯田报告，说新开垦的三千亩荒地遇到了虫害，请求拨付药剂和指导农师。李元芳对农事不太了解，但他知道这关系到秋收，关系到百姓的口粮，关系到北疆的稳定。
他唤来一名书吏：“去请功曹司的陈主事来，他是农桑专家。”
不多时，陈平匆匆赶到。
李元芳将文书递给他：“陈主事看看，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陈平仔细阅读后，说道：“长史大人，这应该是蝗虫幼虫。现在正是防治的关键时期，需要立即喷洒药剂，否则一旦成虫，将酿成大灾。下官建议，从朔方调拨库存药剂，同时派农师前去指导。”
“需要多少药剂？”
“至少五百斤。”
李元芳略一思索，对书吏道：“记：一、令司仓参军立即调拨五百斤除蝗药剂，由陈主事选定农师两人，明日一早送往云州；二、令云州立即组织民夫，做好喷药准备；三、令各州县自查辖内虫情，三日内报至郡王府。”
陈平惊讶地看着李元芳。这几条命令条理清晰，考虑周全，完全不像是一个武官的手笔。
“长史大人英明。”他由衷赞道。
李元芳摆摆手：“是陈主事提醒得及时。农桑之事关乎根本，以后这类文书，都请陈主事先看，提出处理意见，我再做决断。”
“下官遵命。”
处理完这两份紧急文书，已是午时。
李元芳简单用了午膳，又回到公廨。下午要处理的是更为繁琐的政务文书：某县请求拨款修桥，某乡请求减免赋税，某工坊请求扩大场地，某义学请求增派教师……
每一份文书背后，都是一方百姓的诉求，都是一地官员的难题。
李元芳看得非常仔细，遇到不懂的就问，遇到存疑的就查。他让书吏搬来了北疆各州县的舆图、户籍册、赋税册，边看文书边对照，务求做出的决定符合实际。
“这份请求减免赋税的，”他指着一份文书问道，“安平县去年不是刚修了水渠吗？按说灌溉改善，收成应该增加才对，为何反而请求减免？”
书吏查阅记录后回答：“回长史，安平县去年修水渠是秋季，今年才是第一年受益。而且去岁有雹灾，收成本就不好，百姓确实困难。”
李元芳点点头：“准其所请，但需派员核实。若情况属实，减免三成赋税；若虚报，严惩不贷。”
“遵命。”
就这样，一份份文书被批阅，一个个问题被解决。李元芳的效率越来越高，到傍晚时分，已经处理了三十多份文书。
然而，案上的文书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又多了几摞——那是各司下午新送来的。
“长史大人，”一名书吏小心翼翼地说，“已经酉时了，您该用晚膳了。”
李元芳抬起头，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站起身：“将这些文书分类整理好，我明日再看。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
走出公廨，李元芳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走向王府的书房。
他知道，王爷这个时候通常还在处理政务。
果然，书房的灯还亮着。
李元芳在门外犹豫片刻，还是敲了门。
“进来。”
推门进去，林薇正伏案写着什么。见他进来，抬起头笑了笑：“元芳来了？坐。今日第一天当长史，感觉如何？”
李元芳在对面坐下，苦笑道：“不瞒王爷，有些吃力。文牍之事，确实非末将所长。”
“慢慢来，”林薇放下笔，“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狄公当年提拔你时，你不也是从护卫做起，一步步学会查案断狱的吗？”
她递给李元芳一杯茶：“说说，今日都处理了哪些事？”
李元芳将几件重要的决策一一汇报。
林薇听完，点头赞许：“处理得不错。特别是云州虫害之事，反应迅速，措施得当。安平减税之事，既体恤民情，又不忘核查，分寸把握得很好。”
得到肯定，李元芳心中稍安。
“王爷，”他问道，“末将有一事不明。朝中明明有许多文官可用，王爷为何非要让末将这个武官来当长史？这确实容易授人以柄。”
林薇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盏中漂浮的茶叶。
“元芳，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推行新政？”
“为了北疆安定，百姓富足。”
“那只是表面。”林薇摇摇头，“更深层的原因，是要打破旧有的格局。门阀垄断、文武对立、朝野隔阂……这些积弊不除，国家难兴。我让你这个武官当长史，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在我这里，没有文武之分，只有能不能做事之别。”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是狄公一手带出来的，既懂军事，又通政务，更难得的是心怀百姓，忠诚可靠。这样的人，正是北疆最需要的。至于那些非议，随他们说去。只要我们做出成绩，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会消失。”
李元芳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江湖侠客时，狄仁杰也是这样不计出身地提拔他、信任他。如今，王爷又给了他这样的信任和机会。
“王爷放心，”他郑重地说，“末将必不负所托。”
“我知道。”林薇笑道，“不过也要注意身体，政务是处理不完的。从明日起，给你定个规矩：每日处理文书不超过五十份，戌时之前必须休息。”
“这……”
“这是命令。”林薇板起脸，“你要是累倒了，我去哪里再找一个李元芳？”
李元芳只得应下。
从书房出来，已是月上中天。
李元芳走在回住处的路上，思绪万千。这一天，他批阅了四十多份文书，做出了三十多个决策，协调了七八个部门的矛盾。这些事，比他带兵打仗、查案缉凶要繁琐得多，也复杂得多。
但他能感受到，这些看似琐碎的政务，每一条都关系到百姓的切身利益。批准一笔修桥款，可能就解决了一个村子出行难的问题；减免一笔赋税，可能就让几十户人家能吃上饱饭；调拨一批药剂，可能就保住了一州百姓的口粮。
这种实实在在的改变，这种看得见的成效，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回到住处，李元芳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拿出纸笔，开始记录今日的心得。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日复盘，总结经验。
“第一，政务处理，首重急缓。军情、灾情、民变等，须即刻处理；常规事务，可按序办理。”
“第二，决策之前，必查实情。不可偏听偏信，需多方核实。”
“第三，专业之事，当问专家。农桑问农师，工程问匠人，不可自以为是。”
“第四……”
他一条条写下来，不知不觉写了满满三页纸。
写完后，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将要点记在心里。然后才吹熄灯烛，准备休息。
躺在床上，李元芳却睡不着。
他想起白天处理的一份文书，是边军一个校尉请求调回原籍的申请。那校尉家中老母病重，妻子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生活艰难。按照军规，边军将士无特殊情况不得调离，但那校尉的情况确实特殊。
李元芳当时批了“不准”，但现在想来，是否太过冷酷？
他起身重新点亮灯，提笔写了一道手令：“着军需司拨银二十两，派人送至该校尉家中，以解其急。另，若其母病情确系危重，可特许其回乡探视一月，由副职暂代军务。”
写完，他才安心躺下。
这一次，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李元芳提前半个时辰来到公廨。
书吏们还没到，他亲自打扫了堂内，整理了文书，然后坐下来开始处理昨日未看完的。
当书吏们陆续到来时，发现长史大人已经批阅了十几份文书，效率之高，让他们瞠目结舌。
“长史大人，您来得真早。”一名书吏感叹道。
李元芳头也不抬：“早些处理，早些落实，百姓就能早些受益。”
这一天，李元芳处理政务更加得心应手。他不仅能快速抓住问题的关键，还能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更难得的是，他善于协调各方，往往能化解部门之间的矛盾，推动事务顺利进行。
下午，发生了一件事，考验着李元芳的决断能力。
司马司送来急报：在边境抓获三名奸细，经审讯，他们供认是受武三思指使，前来北疆收集郡王府的情报，并伺机制造事端。
苏显儿亲自来报：“长史，此事关系重大。武三思是当朝梁王，若处理不当，恐引发朝堂震动。是否立即禀报王爷？”
李元芳沉思片刻，问道：“奸细现在何处？”
“关押在司马司秘牢。”
“口供可有确凿证据？”
“有画押供词，还有他们携带的密信和信物。”
李元芳站起身，在堂内踱了几步，然后做出决定：“一，立即加派人手，保护王爷安全；二，对奸细继续审讯，务必挖出所有同党和计划；三，此事暂不公开，也不急于上报王爷。”
苏显儿不解：“为何不上报？”
“王爷正在筹划大事，不宜为这种事分心。”李元芳道，“况且，现在揭露此事，武三思完全可以推说不知情，说是下人擅自所为。我们要等，等到证据更充分，时机更成熟。”
他看着苏显儿：“显儿，你继续深挖。我要知道，武三思在北疆还有哪些眼线，他到底想干什么。”
苏显儿眼中露出赞许之色：“长史思虑周全，属下这就去办。”
处理完这件事，李元芳继续批阅文书。但他的心里，已经绷紧了一根弦。
武三思的手，果然伸到北疆来了。
这不是简单的政敌之争，而是关系到北疆新政能否推行，关系到王爷的大业能否实现。他必须小心应对，既要保护王爷和北疆的安全，又不能打草惊蛇。
傍晚，李元芳照例去书房向林薇汇报。
他将一日的重要决策一一汇报，唯独没有提奸细之事——他打算等调查更深入后再报。
林薇听完汇报，满意地点头：“元芳，你进步很快。照这个速度，用不了一个月，你就能独当一面了。”
“都是王爷教导有方。”
“是你自己肯学肯干。”林薇笑道，“不过有件事我要提醒你。政务虽忙，但武功不能荒废。北疆不太平，你的武艺是我们所有人的安全保障。”
李元芳心中一凛：“末将明白。每日寅时，末将仍会练武一个时辰，从未间断。”
“那就好。”林薇从案下取出一柄剑，递给李元芳，“这是我从神都带来的，名曰‘青霜’，是前朝名匠所铸。今日赠你，望你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李元芳双手接过，拔剑出鞘。剑身如秋水，寒光凛冽，确是一柄宝剑。
“谢王爷赐剑！”
“去吧，早些休息。”
李元芳退出书房，抚摸着手中的青霜剑，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从一名侍卫到郡王府长史，从武官到文武兼修，这条路，是狄公和王爷为他铺就的。而他，唯有以忠诚和实干来回报。
回到住处，李元芳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提着剑来到院中。
月光下，他缓缓舞剑。剑光如练，身影如龙，每一招每一式都沉稳有力，透着沙场征伐的肃杀之气，又不失江湖高手的灵动飘逸。
一套剑法练完，他收剑而立，气息平稳。
抬头望月，心中一片清明。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肩上担子更重了。但他不怕，因为他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为了北疆的百姓，为了王爷的理想，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就是他李元芳的使命。
月光洒在他身上，将那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而在不远处的书房内，林薇站在窗前，看着院中舞剑的身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没有看错人。
李元芳，确实是值得托付重任的国士之才。
夜渐深，朔方城渐渐安静下来。
但安定郡王府内，那盏长史司的灯，还会亮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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