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墙壁上米拉的遗照。
那是根据阿迪缇“视觉”描述,由一位绝对信任的画师完成的肖像。
照片中的米拉穿着她最爱的橙红色纱丽,指尖轻抚西塔琴的琴弦。
眼角那颗独一无二的小痣让她温柔的笑容更具亲和力,仿佛下一秒就会放下乐器,加入他们的讨论。
他必须成功。
不仅仅是为了阻止阿迪缇手指的透明化,更是为了验证一个在他脑海中盘旋已久的、关于矩阵死神运行规则的疯狂猜想。
这猜想关乎“复活”,也关乎那无法预料的“代价”。
他将几乎枯竭的精力重新投入对恒河浮尸皮肤上那自毁式斐波那契数列的最终破译。
这已不仅仅是数学挑战,更像是在与一个充满恶意的、超越维度的智能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情感博弈。
数列的每一次自我指涉都如同精心布置的思维迷宫,引导他走向逻辑的死循环。
兰尼调动了毕生所学,从图灵机的可计算性理论到量子逻辑的叠加与纠缠原理;
从古老的吠陀梵语语法结构到现代的非对称加密算法;
甚至融入了对湿婆舞王壁画上那动态密码韵律的感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阿迪缇右手中指的指尖,也开始呈现出令人恐慌的透明化趋势。
第四十七小时,在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兰尼在数列一个极其隐蔽的嵌套循环深处,发现了一个奇特的语法裂隙。
那是一段用古典梵语书写的条件从句,但其语法结构却微妙地违背了《波你尼经》的严格规则,使用了未来完成时态去修饰一个本应属于过去的事件。
这个“错误”如此突兀,又如此精妙,简直像是一把被故意留在锁孔旁的钥匙,一个针对真正解密者设下的识别机制。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构建解密路径,如同在布满感应线的雷区中踮脚行走,避开所有自指陷阱与逻辑悖论。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嗒”声。
第五十八小时,决定性的突破终于来临。
当最后一个自洽的密码环被解开,尸体皮肤上那复杂无比的斐波那契数列突然整体迸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随即所有数字符号如同退潮般从苍白的皮肤表面迅速消褪,只留下光滑却了无生气的表皮,仿佛那些承载着惊天秘密的刻痕从未存在过。
实验室内的空气开始剧烈震动,低频的嗡鸣从恒河方向隐隐传来,仿佛有无数不可见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
那具早已失去生命体征、经过解剖的浮尸,其胸腔突然开始了违背所有生物学规律的起伏。
不是呼吸肌的收缩,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源于规则层面的运动。
尸体的眼皮颤抖着,然后猛地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一片飞速旋转、深不见底的二进制代码漩涡,如同两个微缩的、冰冷的数字宇宙。
它僵硬地转动脖颈,面向兰尼的方向,下颌骨开合,发出一种混合着电子杂音、血肉摩擦声以及某种空洞回声的诡异语句:
“泥板书……在瓦拉纳西地下河……”
成功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惊与短暂狂喜的洪流冲垮了兰尼的理智堤坝。
他第一时间猛地扭头看向监控屏幕。
阿迪缇的右手,所有手指都恢复了血肉的质感,那令人心悸的透明化如同噩梦般逆转、消失了!
“阿迪缇!你的手!”他几乎是哽咽着喊道。
然而,就在这成功的巅峰,一股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突然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再次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米拉的遗照。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足以冻结他血管里每一滴血液。
照片正在变化。
不是物理上的损坏,而是影像本身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抹除。
米拉身上那件鲜艳的橙红色纱丽,色彩正迅速褪去,从炽烈的橘红变成黯淡的浅粉,再褪成一片虚无的灰白。
她的面容开始模糊,精致的五官轮廓如同被水滴浸染的墨画,线条融化、消散。
最让兰尼感到窒息的是,她眼角那颗他曾无数次亲吻、象征着独特魅力的小痣,也如同被橡皮擦去,彻底消失了。
不过短短数秒之间,那张承载着无数回忆的遗照,变成了一片空白的、毫无信息的相纸,静静地嵌在相框里,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影像。
与此同时,兰尼感到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冰锥刺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头痛袭来。
某些无比珍贵、构成他生命基石的记忆正在被连根拔起、强行剥离。
他清晰地记得与米拉在恒河畔彻夜讨论黎曼猜想的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
记得她即兴弹奏西塔琴时哼唱的、带有独特数学韵律的摇篮曲;
记得她发丝间淡淡的茉莉花香与指尖沾染的檀香气息……
但所有这些记忆中的情感色彩、温度与共鸣,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消退,变得苍白、干瘪,如同阅读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冰冷客观的学术档案。
他仍然“知道”米拉是他的妻子,记得她的名字,她的职业,她大致的容貌特征,记得他们共同生活的某些事件节点。
但那些记忆不再温暖,不再让他心痛或不由自主地微笑。
它们变成了没有温度的事实陈述,变成了存储在脑海里的、关于一个名叫“米拉·夏尔马”的女性的客观资料。
连接着那些事实的、名为“爱”的情感纽带,被某种更高的规则精准地剪断了。
复活一个死者,消耗了他与亡妻之间所有的情感联结与爱的记忆。
矩阵死神严格履行了交易条款——
“每解一题,复活一人”。
但它以最残酷、最精确的方式,曲解并执行了“删除一爱”的代价。
它没有删除“米拉”这个存在的事实,而是删除了兰尼对她、对那段婚姻的所有情感投入和爱的感受。
阿迪缇似乎感应到了那巨大而空洞的情感缺失,她转向墙壁的方向,小手在空中停滞,脸上充满了茫然与无措。
“爸爸,”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妈妈的笑容……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它的温度了?那里……变得好冷,好空……”
兰尼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手指深深地插入自己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
胜利的滋味原来可以如此苦涩,如此令人绝望。
他救回了女儿手指的实体存在,却永远地、不可逆转地失去了对妻子的爱之记忆与情感连接。
他履行了一个父亲的职责,却同时背叛了作为丈夫的过去。
而这一切,仅仅是与矩阵死神这场残酷游戏的第一个回合。
泥板书的位置已然知晓,但通往瓦拉纳西地下河的道路,注定要用更多、更无法承受的代价来铺就。
爱与记忆,在这个冰冷的数字规则面前,成了可以量化、可以交易、可以随意删除的变量。
第一次复活的代价,如同一种内在的截肢手术,在兰尼的情感版图上留下了一片冰冷、空洞的区域。
他依然记得米拉,记得她的学术成就,记得她喜欢在雨季喝姜茶,记得她西塔琴的序列号。
但这些记忆失去了所有的情感重量,变成了档案库里蒙尘的卷宗。
他看着阿迪缇时,那份父爱依旧炽热,这让他稍稍安心。
至少,矩阵死神尚未对这份最核心的联结下手。
然而,短暂的喘息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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