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鬼哭巷。
这里是黑石城最底层的贫民窟,紧贴着那巨兽骸骨最末端的几根肋骨搭建而成。巷道狭窄阴湿,常年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苔藓味和下水道的恶臭。
头顶的“肋骨”遮蔽了大部分来自镇灵塔的光芒,让这里终日处于一种灰蒙蒙的昏暗之中。
陈平安盘腿坐在一块还算干燥的青石板上,身前铺着那张染着暗红血渍的铁甲蜥兽皮。兽皮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样简单的工具:一把寒髓铁磨制的小刀、一罐黑乎乎的兽胶、几根粗细不一的兽筋,以及一把看起来沉重无比的骨锤。
在他身旁,竖着一块随手捡来的烂木板,上面用炭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
“修骨,补铁。”
字迹丑陋,透着一股没文化的粗野气,很符合“陈二狗”这个荒原流浪者的人设。
“当、当、当……”
远处传来沉闷的敲击声,那是巷口那家铁匠铺在打铁。那是“黑蛇帮”的产业,收费昂贵,且只接待有一定身家的猎头。
至于陈平安这个新开的小地摊,整整半日,无人问津。
路过的苦力、乞丐,乃至一些行色匆匆的低阶猎修,大多只是瞥一眼这个浑身污泥、面相凶狠的生面孔,便匆匆离去。在黑石城,骗子和劫匪比耗子还多,没人愿意轻易相信一个外来户。
陈平安并不着急。
他双手插在袖子里,半眯着眼,像是一尊入定的泥塑。实则,他那虽被压制但依旧敏锐的听觉,正贪婪地从周围嘈杂的骂街声、讨价还价声中,筛选着有用的信息。
“听说昨天‘血狼队’在西边折了三个好手,是被‘影煞’偷袭的……”
“别提了,最近煞气潮汐虽然没到日子,但城外的风向有点不对,那些畜生变得更躁动了。”
“灵石碎又涨价了,听说内城那位大人物要过寿……”
这些琐碎的信息,在他脑海中迅速汇聚、交叉、重组,逐渐勾勒出这座城市最近的动向。
终于,在日头偏西,昏黄的光晕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第一个顾客上门了。
“喂,新来的。”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
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站在摊位前的,是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汉子。他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黑色的血迹,右手提着一柄从中间裂开大半的腿骨战刀。
这汉子名为“蛮牛”,也是这一带的小有名气的独行猎人。
“能不能修?”蛮牛将那柄快要断成两截的骨刀往兽皮上一扔,“当啷”一声脆响。
陈平安没说话,伸手拿起骨刀。
这刀是用一种名为“铁脊狼”的腿骨打磨而成,质地尚可,但显然使用过度,且受力点不对,导致骨质内部出现了细微的蜂窝状裂纹。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刀脊上轻轻一弹。
“啵。”
声音发闷,尾音散乱。
“内伤,骨髓干了,劲力传导不畅。”陈平安沙哑着嗓子开口,一针见血,“三十骨币。”
蛮牛眼睛一瞪:“三十?你怎么不去抢!巷口铁匠铺才收五十,还给加固精铁条!”
“他们是用铁箍硬绑,治标不治本,再砍十刀必断。”陈平安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起寒髓铁小刀,在骨刀的裂缝处轻轻刮了刮,“我给你通骨透煞,保你再用三个月。”
蛮牛愣了一下,显然没听过“通骨透煞”这种说法,但他看陈平安那副笃定的模样,心里竟莫名信了几分。
“行!要是修不好,老子砸了你的摊子!”蛮牛从怀里摸出一把油腻腻的骨币,拍在兽皮上。
陈平安收起骨币,不再废话。
他左手握住骨刀,右手持小刀,并未直接修补裂缝,而是先在刀柄和刀脊的几个不起眼的节点上,飞快地钻了几个针眼大小的孔洞。
紧接着,他拿起那罐黑乎乎的兽胶,那是他用黑煞兽的软骨和几种本地毒草熬制的。
他将兽胶填入裂缝,然后做出了一个让蛮牛看不懂的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刀身,体内那股被“锁元桩”封锁的气血之力微微激荡,同时,他巧妙地引导着周围空气中那股游离的微量煞气,顺着那几个针眼孔洞,缓缓注入骨刀内部。
这不是法术,而是他对材料物性的极致利用。
以气血为引,以煞气为火,进行一场无需熔炉的“淬火”。
“滋滋……”
骨刀内部发出一阵轻微的鸣响,原本惨白的骨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淡淡的青灰色光泽。那道狰狞的裂缝,在兽胶和煞气的双重作用下,迅速弥合,最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好了。”
前后不过一刻钟,陈平安将骨刀扔了回去。
蛮牛下意识地接过,手腕一沉。
“嗯?”
他惊讶地发现,这把刀似乎变重了一些,而且握在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顺手感,仿佛刀身内部有一股气流在涌动,随时渴望着饮血。
他拔下一根头发,往刀刃上一吹。
发断。
“好手艺!”蛮牛眼中精光大放,之前的怀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惊喜,“这比新买的还要锋利几分!二狗兄弟,你是个人才啊!”
“讨口饭吃。”陈平安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重新闭上了眼。
蛮牛也不在意,提着刀兴冲冲地走了。他是个大嘴巴,不出半个时辰,鬼哭巷来了一位“神匠”的消息,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
接下来的几日,陈平安的摊位前逐渐热闹起来。
在这个资源匮乏的鬼地方,一把趁手的兵器就是半条命。能用低廉的价格修补好兵器,对于底层的猎修来说,无异于再生父母。
陈平安来者不拒。
不管是断裂的骨矛,还是破碎的皮甲,到了他手里,经过一番看似简单的敲敲打打和涂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但他并非只是为了赚钱。
在修补的过程中,他的手指抚摸过每一件兵器上的伤痕。
“这柄骨斧的缺口呈现撕裂状,且残留着腐蚀性粘液……这是‘腐骨虫’造成的,看来城北三十里的那片沼泽,虫害又严重了。”
“这件皮甲背后的抓痕深达寸许,间距三寸……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新型煞兽,速度极快,喜欢从后方偷袭。”
通过这些兵器,陈平安仿佛拥有了无数双眼睛,将黑石城周边荒原的凶险分布,一点点地在脑海中绘制成了地图。
甚至,通过观察兵器的磨损程度和发力习惯,他连这城中大部分底层修士的功法路数、战斗缺陷,都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就是居高临下。
以金丹后期大修士的眼界和鉴宝大师的知识储备,去剖析一群连筑基都勉强的体修,简直如掌上观纹。
这一日黄昏,天色阴沉得仿佛要压下来。
摊位前的人群渐渐散去,陈平安正准备收摊。
一个佝偻的身影,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摊位前。
那是一个看起来足有七八十岁的老修,头发稀疏,身上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道袍。但他身上并没有那种常年混迹底层的悍勇之气,反而透着一股子日薄西山的死气。
“这位……小师傅。”
老修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揭开。
里面躺着的,不是骨器,而是一柄断剑。
确切地说,是一柄断裂的金属飞剑。
剑身只剩下半截,锈迹斑斑,灵性全无,看起来就像是从废铁堆里捡来的垃圾。
但在看到这柄断剑的瞬间,陈平安原本半眯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线。
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抬头看了老修一眼。
“修不了。”陈平安淡淡道,“这是以前那些‘仙师’用的法宝,材料特殊,没火,没炉,动不得。”
“不……不用大修。”
老修急了,连忙摆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恳求,“只要……只要能把它接上就行。哪怕只是样子货也行……我想拿它去换点延寿的‘血灵散’,我孙子快不行了……”
说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块指甲盖大小的灵石碎,放在摊位上。
“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陈平安看着那两块灵石碎,又看了看那柄断剑,沉默了片刻,才伸出手,将断剑拿了起来。
入手冰凉,沉重异常。
这不是凡铁。
他的手指,缓缓滑向剑身的断口处。
那里的断面非常平滑,甚至可以说是……光滑如镜。
没有金属被强力崩断时的拉伸痕迹,也没有高温熔断的流淌痕迹。
就像是……被某种极度锋利、且无视物质本身硬度的东西,在瞬间“抹去”了一截。
陈平安的心跳,漏了半拍。
这种切口,他见过。
当年在传送阵启动,空间乱流爆发时,那名金丹大圆满的上使被撕碎的手臂,切口便是如此。
这是……空间切割!
或者是,虚空之力!
陈平安强压下心中的震动,装作漫不经心地用指甲在断口处刮了刮。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已经消散殆尽的特殊气息,被他的指尖捕捉到。
冰冷、虚无、包容万物却又吞噬万物。
虚空星铁的味道!
这柄剑,不是被普通煞兽咬断的,而是被含有“虚空星铁”材质的东西,或者是某种空间裂缝给切断的!
“老人家。”
陈平安抬起头,眼神依旧平静,但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剑,是在哪断的?”
老修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就……就是在荒原深处捡的……”
“如果不说实话,这活儿我接不了。”陈平安将断剑放回兽皮上,作势要收摊,“这断口上有‘邪煞’,弄不好会炸炉,我不想找死。”
一听这话,老修慌了。
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颤巍巍地指向了黑石城的西北方向。
“是……是在‘坠星坑’边缘。”
坠星坑。
陈平安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地名。
这已经是他在黑石城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上一次,是从那几个黑蛇帮混混的闲聊中。
看来,那个地方,就是他寻找“虚空星铁”,乃至离开此界线索的关键所在。
“知道了。”
陈平安重新拿起断剑。他当然没有真的熔炉去修补法宝,但他有别的方法。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以前剩下的“黑煞兽”头骨,将其磨成粉末,混合着兽胶,填补在断剑的缺口处。然后,他运用特殊的发力技巧,将那一丝残留的虚空煞气封印在接口内部,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虽然无法恢复飞剑的威能,但至少在外表上,它看起来像是一柄完整的古剑了。
“拿去吧。”
陈平安将剑递给老修,收起了那两块灵石碎。
老修千恩万谢地走了。
陈平安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邃。
线索已经有了,但还不够。他需要更详细的地图,以及……更多的准备。
就在他准备收拾东西彻底离开时,一阵杂乱且嚣张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七八个身穿黑衣、臂膀上纹着一条黑蛇刺青的壮汉,堵住了陈平安的去路。
为首一人,是个光头,脸上横肉丛生,手里把玩着两枚铁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黑蛇帮。
陈平安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腰。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陈二狗是吧?”
光头斜睨着陈平安,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生意不错啊。这几天的‘例钱’,是不是该算算了?”
陈平安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柄修补兵器用的骨锤,握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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