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沈知微睁开眼,指尖还压着那根封脉针。她缓缓抽出针尾,药粉燃尽的余温在经络里散成一线凉意。烬骨散的热劲又爬上来些许,但她已能站稳。
她将金狼令贴身收好,袖口拂过床沿,没再碰那张毒褥。昨夜裴琰走后,她没合眼,只把每一寸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北狄染料、补录账册、初七进宫的柳五……还有那道刻在令牌上的“七”。
现在,她要去染房。
杂役服穿得整齐,银针藏在袖中第三层暗袋,玄铁镯的暗格里还封着昨夜刮下的毒粉。她推门出去时,晨风扫过廊下铜铃,响了一声,像是催她快些。
染房在掖庭西角,砖墙斑驳,屋檐垂着干枯藤蔓。门口站着两个粗使婆子,见她来了,也不多话,只指了指堆满旧布的木架。
“今日清点残料,不得遗漏。”
沈知微低头应了,走进屋内。
屋中气味混杂,靛蓝、赭红、墨黑各色染缸排成一列,缸壁结着厚厚染垢。她走近最近的一缸,伸手摸了摸边缘残留的粉末,凑近鼻端轻嗅——是北狄染料没错,但少了昨夜褥中毒物那种微带焦苦的气息。
这不是成品毒,只是载体。
她正欲取银针刮样,忽听身后“哐当”一声闷响。
回头一看,一名老妇踉跄撞上染缸,整缸靛蓝染液倾泻而出,直泼向她袖口。她侧身避让不及,衣角已被浸湿一片。
老妇跌坐在地,灰白头发散乱,身上穿着褪色的北狄长袍,领口绣着逆鳞纹。她不看人,只低着头,双手撑地,掌心朝上,似在感知什么。
沈知微蹲下扶她,手指搭上其腕部时,指尖银针无声刺入一道隐秘红斑。
触感如烙铁嵌皮,血色泛紫。
老妇浑身一震,瞳孔骤缩,嘴唇微动,竟以唇语比划:“戌时三刻,枯井。”
语毕,她抽手退开,低头退走,脚步缓慢却方向精准,仿佛真能凭气息辨位。
沈知微立在原地,袖口滴着蓝水,指尖针尖已收回袖中。她低头看了看手腕,玄铁镯微微发烫——那是警示信号,说明刚才那一刺,确实触及了某种禁忌印记。
北狄圣女的血印。
她不动声色地将沾染的衣角撕下一块,塞进袖中暗袋。这染料本身无毒,但若与特定药引结合,便能激活隐匿毒素。昨夜床上的“烬骨散”,恐怕就是靠这类染织物慢慢渗入体内。
而眼前这名老妇,分明是冲她来的。
不是袭击,是传信。
戌时三刻,枯井。
她记下了。
一整天,她都在染房来回整理布料,用银针悄悄刮取不同批次的染料样本,藏入玄铁镯暗格。账册翻过三遍,全是补录,字迹新旧不一,明显有人事后篡改。可就在一堆混乱记录中,她发现一行小字:
“柳五,每月初七,申时入西偏门,携染料三箱,验讫。”
又是“七”。
她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划过,想起金狼令上的刻痕,心头微动。
初七进宫,戌时三刻赴约……数字在串联。
她没再翻下去,只默默将账册放回原处,转身离开染房时,天已擦黑。
枯井在掖庭最西边,早年废弃,井口覆着半塌的石板,四周荒草丛生。她到时,离戌时三刻还差一刻钟。
她没贸然下去,先取出一根细绳系住银针,缓缓垂入井底。针触到底部硬物,发出轻微“叮”声,不像泥石碰撞。
有东西。
她解下腰间布带缠在藤蔓上,借力下滑。井壁湿滑,苔藓黏脚,她一步步落到底部,蹲下摸索。
泥泞中,指尖碰到一角坚硬玉石。
她掏出来,是一块残珏,断裂边缘参差,像是被硬生生掰开。正面刻着一个“微”字,笔画稚嫩,起笔顿挫,和她幼时练字的习性几乎一样。
更像……母亲的手迹。
她心头猛地一跳。
北狄皇室有个旧俗:幼嗣启蒙时,会以血玉刻其名,赠予贴身侍女或护法祈福。这块玉,若是当年所制,那持有者要么是她的亲人,要么是母亲最信任的人。
可为何埋在这口枯井?
她正欲细看,头顶忽然传来枯叶落地的轻响。
有人来了。
她立刻收玉入袖,贴墙静立,仰头望去。井口轮廓映着残月,一道人影站在上方,脚步迟缓,停了几息,又缓缓离去。
不是追她,更像是巡查。
她没追,也没动,直到确认脚步彻底消失,才重新攀上井沿。
夜风拂面,她站在井边,掌心紧握那半块残珏。玉面冰凉,那个“微”字却像烧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什么,从袖中取出金狼令,翻过来对照背面纹路。两块玉本不该有关联,可当她把残珏靠近金狼令断裂处时,边缘弧度竟隐隐契合。
虽不完全匹配,但绝非巧合。
这玉,或许曾是完整信物的一部分。
她将两物一同收起,目光投向染房方向。
裴琰让她来染房,是试探;老妇传信,是引路;而这块玉出现,是线索闭环。
她们都在等她走这一步。
但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偏偏用“微”字?
这个名字,她在相府从未被允许提起。庶女无名,只称“沈家七姑娘”。唯有母亲留下的笔记里,才会写下“吾女知微”四字。
如今,这块玉出现了。
她攥紧玉珏,指节发白。
不管是谁在背后布局,对方不仅知道她的身份,还清楚她母亲的过往,甚至……可能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回到杂役房,她没点灯,直接躺上床铺。毒褥依旧,她也不避,只将银针插在枕下,手伸进袖中,再次摸出那块残珏。
月光斜照进来,映在玉面上,“微”字清晰可见。
她盯着它看了很久,忽然低声问: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
无人回应。
她闭上眼,将玉贴在胸口,感受那一点寒意渗入皮肤。
远处更鼓敲了两响。
她知道陆沉在外围守着,也知道明日他必会送来新消息。但现在,她只想守住这块玉,守住这个突然出现的“微”字。
风从窗缝钻入,吹动她一缕发丝。
她忽然抬手,将残珏塞进玄铁镯暗格,扣紧机关。
下一瞬,她听见院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击——三下,短促有力。
是陆沉的信号:一切正常,他在。
她松了口气,手仍按在镯子上。
就在这时,窗外飘来一丝极淡的香气。
茉莉。
她呼吸一顿。
这味不该出现在这里。掖庭不种茉莉,宫规禁香,更别说这种带着甜腻气息的老品种。
她缓缓坐起,屏息凝神。
香气一闪即逝,像是被人刻意掩去。
她没出声,只将银针夹在指间,贴墙而立。
片刻后,一切归寂。
她重新坐下,心跳未乱,眼神却冷了下来。
今晚已有三人“出现”:裴琰的耳目、北狄老妇、陆沉。
现在,又来了第四个——带着茉莉香的人。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只知道一件事:
这块刻着“微”字的玉,已经惊动了某些沉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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