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材佝偻的拾荒者,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捧刚刚从火星贫瘠土壤里挖出的、尚带着尘土的锈红色砂砾。
他一步步走上登舰梯,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捧着一个文明最后的骨灰。
他没有将砂砾投入那个回收容器,而是走到林小满面前,摊开满是褶皱和老茧的手掌。
“小老板,”他声音沙哑,带着风沙的味道,“我没什么能被记下来的痛。我一辈子都在捡垃圾,没爱过人,也没被人爱过。唯一的念想,就是这片土。我怕忘了……忘了这片把我养大,又把我耗干的土是什么颜色。”
林小满沉默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不是去接那捧砂砾,而是用指尖,轻轻在那堆红土上,划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家”字。
拾荒者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亮起了一丝微光。
他郑重地躬身,将那捧砂砾小心翼翼地撒在了货舱冰冷的甲板上。
“轰——隆——”
巨大的货舱门终于缓缓闭合,隔绝了火星稀薄的空气与猩红的天空。
舱门合拢的瞬间,最后一缕阳光消失,而那捧被遗落的砂砾,却被从甲板裂缝中探出的金色菌丝温柔地裹挟,如同被大地收回的种子,沉入了飞船的最深处。
启航的指令并未下达。
林小满转身走回空旷的主控舱,在被称为“凤凰”的驾驶座旁缓缓蹲下。
座椅的一侧,从船体内部生长出的、如树根般虬结的红色晶体结构上,凝结着几颗如同树泪的齿轮状碎屑。
他抽出随身携带的那把用了多年的复古小刀,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碎屑,捻在指尖。
他看了一眼自己掌心那道早已愈合的旧伤疤,毫不犹豫地用刀尖划开。
鲜红的血液渗出,他将那点锈红色的晶体碎屑混入血珠,用指腹搅成一抹粘稠的暗红,然后,坚定地涂抹在了主控台那块核心感应晶体上。
“你要吃痛长大,”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对这艘庞然大物耳语,又像是在对自己立誓,“我也得把命押上。”
话音未落,他手腕上那道古书卷纹身微不可察地闪过一瞬金光。
但这一次,磅礴的愿力没有释放,那道金光反而如同一条饥渴的细蛇,瞬间钻入他掌心的血迹中,将那段混合着他血液与飞船“眼泪”的物质,彻底吸收进了纹路的深处。
“嗡……”
整艘“不服号”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震颤,那不是引擎的轰鸣,也不是金属的应力反应,更像是一个沉睡的巨兽,在吞咽下第一口真正的“人间烟火”后,发出的一声满足的叹息。
与此同时,医疗舱内,沈清棠正对着一组不断跳动的脑波图,那些从火星接来的、曾接受过“情绪钝化注射”的孩子,登船之后,神经系统竟开始自发地进行反向激活!
不是靠药物,也不是靠心理干预。
每当有其他乘客在公共区域讲述自己痛苦的经历时,这些孩子的脑波图上,就会同步出现一次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共振。
仿佛一潭死水,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她当机立断,绕开了所有复杂的治疗程序,直接调出了飞船的公共广播系统。
她没有讲课,也没有播放舒缓的音乐,而是开始播放一段段从乘客那里收集来的真实录音:红壤城居民撕毁伪造的幸福记忆档案时压抑的怒吼;一名母亲在楚惜音的帮助下,找回被强制删除的丧子记忆后,那撕心裂肺的哭泣;甚至还有秦昭在自我剖析时,那段反复重复“我转身走了”的、充满了自我唾弃的忏悔。
这些声音,在联盟的评判标准里,是需要被屏蔽的“负面信息污染”。
可在此刻的“不服号”上,每播送一段,医疗舱的舱壁上,那些淡金色的菌丝护甲就明亮一分,光芒温润如水。
第三天夜里,当广播里传来一个男人颤抖着讲述自己为求生而背叛同伴的往事时,一个原本一直像木偶般坐在床边的女孩,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枕头,发出一声尖锐而恐惧的叫喊:“我好怕!我好—好怕再也见不到爸爸!”
全舱瞬间寂静。
下一秒,没有命令,没有指导,周围的三十多个孩子,像被一种无形的引力牵引,默默地围拢过来。
有人伸出冰冷的小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有人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还有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哼起了一首谁也听不懂调子、却异常温柔的地球老歌。
沈清棠站在角落,默默关掉了手中的记录仪,对身边的助手轻声说:“治愈,从来不是消除痛苦。是让人在黑暗里,终于敢大声说出‘我在痛’,然后发现,身边有回应。”
另一边,楚惜音也察觉到了飞船的变化。
在吸收了大量被压抑的记忆后,飞船外壳的变异速度正在以几何级数加快,金属表层开始自发生长出无数类似神经突触的微光结构。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她将自己的塑形纳米流,调至了最低的活性状态,放弃了华丽的形态和强大的功能,只模仿人类童年时期神经系统发育的混沌模式,然后,将这股“幼稚”的纳米流,缓缓注入船体最大的一道裂缝之中。
“嗡——”
“不服号”再次震动,这一次,它进入了一种类似“梦境”的低频共振状态。
艺术舱内,那些由楚惜音创造的、代表着各种痛苦的符号语言,竟开始自动重组、融合。
一段从未有过的旋律,在舱室内回响。
它既不像贝多芬的悲怆交响,也不似摇滚乐的愤怒咆哮,倒像是一首摇篮曲与一首战歌,被强行扭合在了一起,诡异,却又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楚惜音录下了这段声音,没有声张,而是偷偷接入了全舰的通风系统,让它以次声波的形式循环播放。
当天晚上,七名曾因“精神不稳定”而被红壤城驱逐的艺术家,在冰冷的甲板上自发围成一圈,跳起了怪诞的舞蹈。
他们的动作扭曲、丑陋,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像是在用身体,重演自己生命中最痛苦、最不堪的一夜。
灵境云深处,苏昭宁的意识清晰地看到,“不服号”五根主能量轴的流动,第一次出现了节奏完全一致的脉动——那不是高效的融合,更像是一场狂野而和谐的共舞。
她顺着这股脉动追溯,终于捕捉到了那股来自火星地底的愿力波动。
它并未消散,反而随着居民的登船而转移,如今像一层薄薄的霜,附着在“不服号”的引擎外壁。
她尝试沟通,却发现那不是任何个体意识,而是某种集体潜意识的残响——千百年来,所有被抹除记忆、被压抑情感的火星居民,“不甘”与“遗忘”凝结成的回声。
它不要复仇,它甚至没有“我”的概念。
苏昭宁没有强行唤醒它,而是从“不服号”那充满了矛盾与挣扎的核心日志中,挑选出五段最痛的记忆,编成一段逆向的数据流。
她不发送,只让这段数据流在愿力网络的边缘反复循环播放,如同在宇宙的静寂中,不知疲倦地敲钟。
三天后,那片回声终于有了回应。
每次,都在数据流播放到最痛苦的节点时,它会同步震荡一下,重复着一个纯粹由意志构成的词:“记得。”
苏昭宁突然醒悟。
她立刻将这个词,用最高权限刻入了飞船黑匣子的底层代码中,并将其命名为——“火种协议”。
返航地球的前夕,林小满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于主控舱。
他手里拎着的,是一只从地球地摊上带来的、锈迹斑斑的旧铁皮饼干盒。
里面没有饼干,只装着五千多张由沈清棠整理的、写着乘客创伤简述的纸条。
他没有念名单,也没有发表任何煽情的演说。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当众划着一根老式火柴,点燃了盒子里所有的纸条。
火焰升起的瞬间,整艘“不服号”的菌丝护甲同时发出柔和而璀璨的荧光,那光芒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呼吸,仿佛整艘船都在与这团小小的火焰共鸣。
火熄灭了。灰烬之中,一枚全新的晶体,竟缓缓浮起。
它形如一颗跳动的心脏,内部流转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对应着一名乘客被焚烧的记忆残影。
秦昭上前检测,骇然发现,这枚晶体已经成为了飞船的第二核心,一个无需任何指令,即可自主调节全船情绪共振频率的“共情核心”。
林小满伸手,拿起那颗温热的晶体,将它挂在了凤凰驾驶座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以前我在地球摆地摊,卖的是复古玩意儿,”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那颗心脏晶体上,“现在,咱这艘破船,卖的是‘忘不掉’。”
话音刚落,“不服号”的引擎在没有任何指令的情况下,自行启动。
飞船转向,庞大的舰体在星图上划出了一道歪斜、笨拙,却无比明亮的弧线——那形状,正是当年他母亲在地球摆摊时,那条老旧小巷的轮廓。
苏昭宁的意识体在他身边浮现,望着舷窗外飞速倒退的星辰,轻声低语:“它认家了……可我们回的,已经不是同一个地球。”
主控舱内,巨大的星图仍在不断跳动,那道代表着“不服号”的歪斜航迹,如同一把无情的刻刀,正坚定地划破前方的无尽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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