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澄澈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金灿灿地铺洒下来，却不再有夏日的毒辣，只余下暖融融的惬意。秋风拂过，带着湖山间草木的清冽气息，深吸一口，肺腑都为之一畅。
我依着贾姨的叮嘱，穿上了那身桂子绿的襦裙，外罩月白披风，发间簪着王婆婆送的绢制秋菊，衣襟上别着柳茵给的茱萸。对镜自照，镜中人眉眼间少了些许初来时的惊惶与稚嫩，多了几分沉静，倒也勉强有了几分“苏小小”该有的模样。
贾姨将我送至巷口，与郑先生、柳茵兄妹及阿萝、青娥等人汇合。柳茵的阿兄，那位柳秀才，今日也休了学馆的课业一同前来，见到我，彬彬有礼地拱手为礼，眼神中带着善意的打量与几分对“才女”的好奇。阿萝依旧是那副活泼样子，围着我说笑；青娥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唇角含笑。
一行人说说笑笑，沿着湖畔向吴山行去。路上皆是登高的人流，男女老少，衣着鲜亮，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气。有孩童手持风车奔跑嬉戏，有少年郎结伴高歌，亦有白发老翁在老伴的搀扶下缓步而行。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比任何书卷上的记载都来得生动。
吴山并不算高，但石阶蜿蜒，林木蓊郁。行走其间，阳光透过渐稀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茱萸的辛香与野菊的淡苦气息混杂在空气里，是属于重阳节特有的味道。我体力尚可，跟着众人的步伐，倒也不觉吃力。柳茵和阿萝时而跑到前面探路，时而折返回来拉我一把，欢声笑语洒了一路。
行至半山腰一处平台，已能望见西湖全景。湖水在秋阳下泛着粼粼金光，苏堤、白堤如两条玉带，孤山、保俶塔遥遥在望，整个钱塘城郭尽收眼底，屋舍俨然，街巷纵横。视野豁然开朗，心胸亦为之涤荡。难怪古人要登高，站在这天地之间，俯瞰尘寰，确实能让人暂忘俗世纷扰，神思飞扬。
郑先生指着远处景致，向我们讲述着吴越旧事、钱塘变迁。栖霞子与梅溪散人等人也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他们并未聚在一处高谈阔论，而是三三两两，或临风远眺，或驻足赏菊，或低声交谈，气氛闲适而风雅。
见到我们，他们含笑示意。栖霞子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梅溪散人则笑着招呼我们过去品尝他带来的新茶。
在山顶一处更为开阔的平地上，众人铺开毡席，摆上带来的糕饼、水果、茶水。贾姨蒸的重阳花糕大受欢迎，松软香甜，很快便被分食一空。我拿出云娘子送的菊花蜜饯分与柳茵她们，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带着菊花的清香，果然生津解渴。
品茗闲谈间，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便转到了诗文上。梅溪散人率先吟了一首即景的七律，格调明快，充满佳节欢愉。柳秀才也鼓起勇气，念了一首自己准备已久的作品，虽略显青涩，却也中规中矩。阿萝和青娥在一旁安静听着，眼中满是羡慕。
轮到我时，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过来。有了陈老先生昨日的点拨，我心中已无忐忑。起身敛衽，轻声道：“晚辈登高望远，心有所感，偶得几句，请诸位先生指正。” 我将昨日那些零散的思绪，结合此刻登临的实感，缓缓吟出：
“秋山明净意何如，携手同登兴不孤。
茱萸遍插祈新福，菊酒频倾忆故庐。
云影天光共一色，尘心俗虑暂时疏。
凭栏欲问南飞雁，可能寄得数行书？”
这首诗，算不得多么精妙，比起那首咏湖诗更是云泥之别。但它记录了我此刻真实的心境——与友人同游的欢愉（“兴不孤”），对传统习俗的参与（“祈新福”），一丝淡淡的、对过往（无论是林晓的还是苏小小的）的怀念（“忆故庐”），登高望远的开阔（“尘心俗虑暂时疏”），以及那一点飘忽的、对远方的思绪（问雁寄书）。
吟罢，我静静站立。
梅溪散人率先笑道：“好！此诗质朴真切，情景交融，尤其这‘尘心俗虑暂时疏’，道出了我等登高之意！苏小娘子进步神速啊！”
郑先生也含笑点头：“能于佳节之中，既写欢愉，又见幽思，且能化用于无形，小小娘子确是用心了。”
栖霞子沉吟片刻，目光温和地看着我：“此诗虽无奇崛之句，然贵在情真。‘携手同登兴不孤’，见友朋之乐；‘凭栏欲问南飞雁’，露赤子之心。诗道在真，小小娘子已得其中三昧。”
得到他们这般中肯而非过誉的评价，我心中反而更加踏实、欢喜。这证明，我正走在一条正确的、属于自已的路上。
后续又有几人吟诗作对，气氛融洽。我大多时间静静聆听，汲取着养分。日头渐渐西斜，将吴山层林染上一片温暖的橘红。我们收拾好东西，踏着夕阳的余晖下山。
回望笼罩在暮色中的吴山，心中充满了饱足感。这一次登高，我不仅领略了湖山胜景，参与了传统佳节，更重要的，是我用自已真实的、或许还不够成熟的诗句，赢得了师长们基于理解和鼓励的认可。
那层因“借”诗而来的光环，似乎在吴山秋暝之中，被一点点洗去，露出了属于“苏小小”自已的、正在努力生长的、真实的纹理。
下山的路，脚步轻快。衣襟上的茱萸依旧散发着辛香，而我的心，如同这秋日的天空一般，明净而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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