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阁与他上次来时并无太大区别，依旧是那股混合着禽羽、野兽与生肉的独特气味，只是院中似乎更“热闹”了些。那只名为“疾风”的金雕立在房顶上，锐利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两只苍狼在角落里踱步，幽绿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还有猎鹰的羽毛零星散落在雪地上。
阮郁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主屋。守在门口的两个谢家护卫认得他，并未阻拦，只是眼神中的戒备显而易见。
谢清没在屋里，而是在院中一角，正拿着一块生肉喂那只矛隼。她依旧是那身利落的墨绿色胡服，长发束起，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只淡淡道：“稀客。阮侍郎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阮郁在她身后几步远处站定，语气是他惯常的温和，却刻意放缓，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觉恶心的、近乎戏谑的腔调：“奉家父之命，来问问你。年节后，我需再往钱塘公干一段时日。”
谢清喂食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依旧没回头：“你去便去，与我何干？难道还要我送你一程？”
阮郁唇角微勾，知道鱼儿已经靠近饵料。他往前踱了半步，声音压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那话语里的刻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家父觉得，你我既有婚约在身，理应多些相处。故而让我来问……你是否，‘舍不得’我，愿屈尊降贵，陪我同往钱塘？”
“舍不得”三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果然，谢清猛地转过身来，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着阮郁，那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荒谬。
“阮郁，”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今天是没睡醒，还是吃错了药？舍不得你？陪你同往？”她像是被恶心到了，用力将手中剩下的肉块扔给矛隼，拍了拍手，“我看你是想让我去，好给你那劳什子公务添堵吧？还是觉得带着我这个‘未婚妻’，去钱塘会你那些红颜知己，更显得你阮大公子风流倜傥？”
阮郁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我会错意了。既然谢小姐无意，那便算了。你且安心留在府中，或者……回将军府小住，甚至回北地散散心，都随你心意。”他刻意将“回北地”放在最后，带着一种“随你便”的轻慢。
谢清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显然被他这副态度激怒了。她死死盯着阮郁，半晌，忽然也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狠厉的笑：“不劳阮侍郎费心！建康这地方，还有你们阮府，我也待腻了！我回北地！至于你——”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爱去哪去哪！最好永远别回来！”
目的达成。
阮郁心中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开，一股混合着轻松与更深层次厌憎的情绪涌了上来。他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既如此，郁便不多打扰了。谢小姐……一路顺风。”
说完，他转身便走，步伐平稳，没有丝毫留恋。身后，能感觉到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他的背心。
直到走出疏影阁的范围，穿过月洞门，将那片混乱与喧嚣彻底隔绝在身后，阮郁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冬日的冷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干净的寒意，却驱不散他心头那股因方才那场对话而泛起的恶心感。
他，阮郁，竟然需要用如此拙劣、如此令人作呕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本就不该成为问题的目的。为了摆脱谢清，他不惜说出连自己都鄙夷的言语。这种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行径，他并非不熟悉，但用在男女之事上，用在如此直白的交锋中，依然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
“公子？”玄墨无声地跟上，低声询问。
阮郁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他停下脚步，望着清晖院方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
恶心归恶心，结果总是好的。谢清这个最大的障碍，算是暂时清除了。接下来……
他的思绪立刻转向了钱塘。林尚书、荣亲王的线索需要梳理，漕运案的尾巴需要干净利落地斩断。还有……苏小小。
想到那个名字，他心头那点因谢清而起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些许。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偶然闯入她生活的过客，也不再是那个带着妹妹养病、诸多不便的公子。他是奉旨办差的阮侍郎，拥有更多的自主权和……手段。
他势在必得。
不仅要她的人，更要她那颗在世俗倾轧中依然保持着奇特清醒与生命力的心。他要让她心甘情愿地，走进他为她规划好的、那个能护她周全的未来里。
“玄墨。”
“属下在。”
“着手准备南下事宜。一应人手、路线，照旧例，但要更隐秘些。另外，”阮郁顿了顿，声音低沉，“派人先一步去钱塘，盯着西泠小院。我要知道她……苏娘子的一切近况。”
“是。”
“还有，”阮郁补充道，目光深远，“留意林府的动向。我那婉儿表妹……此次，多半也会同行。”
他几乎可以预见，得知他再次前往钱塘的林婉儿，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毕竟，上一次，她在钱塘可是“收获”颇丰，不仅与他那位好姑父林尚书暗中通了消息，还……屡次在苏小小面前吃了瘪。
这一次，钱塘的水，恐怕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浑浊，也更要……有趣。
阮郁抬步，继续向清晖院走去。袍袖拂过残雪，不留痕迹。建康的棋局暂告一段落，而钱塘的新局，已然在他心中悄然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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