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同事犹豫着要上前,却被穿灰夹克的班长挥手拦下:“先关电源!别碰伤者!等厂医来!”
祁天佑皱眉,几步冲过去,伸手一把推开班长,“再拖三十秒,动脉破了,这条胳膊就废了!”
他扯下衬衫内侧的白衬布 ,三两下叠成方块,按在伤口近心端,拇指压着结头迅速勒紧。
血立刻把白布浸成暗红,他手没抖,力道掐得刚好,指尖蹭到工人胳膊上的老茧时,心里猛地一沉。
伤者疼得倒抽口气,额角的汗往下滚,抬头看他:“你谁啊?”
祁天佑没答,只问:“名字。”
“郑西坡。”
祁天佑的动作顿了半秒,睫毛颤了颤,脸上却没露分毫。
他扶着郑西坡往角落的休息区走,避开了远处巡视员的视线 。
那里有张塌了条腿的木桌,用砖头垫着才勉强平稳,几张塑料凳歪歪斜斜地摆着,凳面沾着黑油。
“你们这厂,工伤算不?” 祁天佑蹲下来,声音压得低。
郑西坡靠在墙上,苦笑了声:“还能算?自己倒霉呗。去年改制完,新老板说‘按合同办事’,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操作不当自行担责’。”
“那你这次?”
“还没定。”
他抬起左手,小指只剩半截,断口处的疤皱巴巴的,像块干硬的树皮,
“上次冲床没卡住,手指头没了半截,最后就赔了八千。连医药费都不够,还扣了我当月绩效。”
“这次要是评不上伤残,顶多给两千,够买几盒消炎药。”
祁天佑盯着那只手:
指甲缝里的油泥嵌得深,抠都抠不下来;
虎口裂着道血口,没结痂的地方渗着红;
老茧叠着新痂,厚得能磨破纸。
记忆里父亲的手,一模一样。
“不报工伤?”
“报了。”
郑西坡的声音低下去,喉咙里像卡了沙,
“社保局说材料不全,要补三次安全会议纪要、两次培训签到表,还有…… 事故前十分钟的监控录像。”
他扯了扯嘴角,冷笑里裹着无奈,“可那天的摄像头,正好‘坏了’,硬盘也‘丢了’,啥都查不着。”
祁天佑没说话,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风从车间门缝里钻进来,吹得他衬衫下摆晃了晃,也吹开了心底压着的旧事 。
十二岁那年,父亲从井下被抬出来,肋骨断了三根,咳着血说 “能报工伤”,结果厂里只给了三千块,说 “无责任事故”。
父亲在家咳了八年,第五年开始吐血,最后诊断书上清清楚楚写着 “尘肺晚期”,走的时候才四十六岁。
那时候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跪在厂长办公室门口求一张盖章的证明,被保安架出去扔在雪地里。
雪花落在父亲的遗像上,他抱着相框哭,手指冻得没了知觉,只记得厂长隔着玻璃说:“穷鬼就别想占便宜。”
现在他穿定制西装,戴翡翠扳指,能自由进出省委大院。
可眼前郑西坡的手、地上的血痕、车间里轰鸣的旧机器,像一记闷锤砸在胸口,砸得他喘不过气。
“你们就没集体反映过?” 他问。
郑西坡摇头,头靠在墙上,声音发哑:
“反映过。去年联名写了十次信,寄到市安监局、信访办、总工会,回执倒是都收到了,可没人来查。”
“反倒是我和另外几个带头的,被调去上夜班,工资每月扣五百绩效,说是‘不服从安排’。”
“没人辞职?”
“辞不了。”
他苦笑,指节敲了敲裤兜,
“合同签的五年服务期,违约要赔五万。我们一个月才挣三千五,除去房租水电和娃的学费,能剩下五百就不错了 。”
“五万?卖血都凑不齐。”
祁天佑掏出牛皮笔记本,扉页上的钢笔字已经泛旧,是父亲当年教他写的 “正直”。
笔尖悬在纸上顿了顿,墨点晕开一点,然后写下一行字:
让历史车轮停下来的人,先得听见被碾者的哭声。
字迹力透纸背,笔锋都带着劲。
他合上本子,塞进内袋,指尖还留着纸页的粗糙感。
“讲真,我不是安监局的人。”
他抬眼,看着郑西坡,
“我看你这伤,像是去年改制时没修好的老毛病。机器没换,安全规程也没改,对不对?”
郑西坡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手里的保温杯 “咚” 地撞在木桌上,眼神里的麻木少了点,多了点警惕:
“你怎么知道改制的事?还知道山水集团?”
“猜的。” 祁天佑语气平静,指尖在膝盖上画了个圈,
“但我猜得到,山水集团接手那天,这厂子的土地评估价是每亩八十万,挂牌转让价却只有二十三万。”
“差额去哪儿了?给工人的补偿款,是不是也打了折?”
郑西坡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脸埋进手掌里。
车间另一头的焊机 “啪” 地打火,强光闪了一下,映出他肩膀的颤抖,也映出祁天佑沉下去的眼神。
“你到底是谁?” 郑西坡终于抬头,声音沙哑。
“一个想查清楚真相的人。”
祁天佑看着他,目光很稳,“如果你愿意信我一次,这事,我管定了。”
“你能做什么?”
郑西坡扯了扯嘴角,带着点自嘲,“你是官?还是记者?我信你,可等你走了,他们照样扣我工资,给我穿小鞋。”
“上次有个记者来采访,拍了照片就走了,最后登报的文章,说‘大风厂安全生产零事故’,我还被班长骂了顿,说我‘乱说话’。”
“我不走。” 祁天佑说,指尖捏了捏口袋里的笔记本,
“至少在这事有结果之前,不会撤。”
郑西坡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涩:
“你们这些读书人,总爱说‘正义’‘规则’。可在这儿,规则就是老板一句话。你说你要管,谁给你的权力?”
“不是权力。”
祁天佑摘下眼镜,用衬衫边角擦了擦镜片,中指推了推镜框,
“是证据。只要有一份完整的工伤认定申请表,一份没改过的设备检修记录,一段没删的监控视频。这就够了。”
“这些东西,早没了。”
郑西坡摇头,“检修记录每年都造假,监控每月删一次,工伤认定表?我们连见都没见过。”
“那就重新造。”
祁天佑的声音不高,却像颗钉子,扎得稳,
“你敢不敢再写一封实名举报信?不用寄出去,交给我。我保证,这封信不会落到他们手里,还会出现在真正能看懂它的人桌上。”
郑西坡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断臂的疤,眼神里的犹豫一点点散开来,多了点微光。
车间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对讲机的电流音 。
是管理人员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着呵斥工人的声音。
祁天佑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弯腰凑近郑西坡,声音压得更低:
“记住,下次再受伤,别让他们先洗伤口再拍照。原始的血痕、油污,才是最有力的证据。”
“还有,保存好你的工资条、考勤记录,每一张都别丢。”
他转身要走,郑西坡突然叫住他:“等等!你真不怕惹麻烦?山水集团在京州的势力……”
祁天佑回头,嘴角微微扬了点,眼里却没笑:“讲真,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走出车间时,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祁天佑低头看了眼西装袖口。
上面沾着道暗红血痕,像条洗不掉的印子,就像那些压在心底的旧事,怎么也抹不去。
步行六百米到公交站,他掏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一条加密提醒跳出来:
【明日 15:00,京州茶楼,听雨雅间】。
他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没点进去,又按灭了屏。
天开始变阴,乌云从远处压过来,风卷着路边的废纸,贴在铁栏杆上啪啪作响。
公交车还没来,远处大风厂的烟囱冒着黑烟,浓得像墨,慢悠悠地飘向低空的乌云,把天压得更沉。
他的手指在手机边缘轻轻敲击,节奏没乱,眼神却比刚才更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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