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淡的目光越过棺椁,落在母亲那强撑着的、脆弱不堪的身影上。
一路上强行筑起的所有心理堤防,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父亲的遗体尚在眼前,母亲又已是风中残烛,巨大的悲痛与无助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强装的镇定与坚强,“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声音嘶哑破碎。
“母亲···儿子···儿子把父亲···接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
张氏在亦如的搀扶下,挣扎着站稳。
她没有去看痛哭的儿子,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具冰冷的松木棺椁上。
她缓缓地、一步一顿地挪上前,伸出枯瘦如柴、不停颤抖的手,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抚摸着粗糙的棺木,仿佛在抚摸爱人沉睡的脸庞。
浑浊的泪水顺着她深刻的皱纹滑落,滴落在棺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李贵啊···”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奇异的释然。
“这一次···你是真的回来了···再也不用走了···”
她抬起头,看向抬棺的李淡和家将们,用尽力气,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儿啊···抬棺···入门。”
“是,母亲!”
李淡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猛地站起身。
他与几名忠心耿耿的家将一起,稳稳地抬起沉重的棺椁,迈着庄严而沉痛的步伐,将南昌侯李贵的英魂,正式迎入了家门。
灵堂早已由李嫣然带着下人匆忙布置妥当。
白幡垂落,香烛缭绕,偌大的厅堂再次被一片惨淡的白色笼罩。
不过短短数月,这府邸竟接连操办了两场丧事,阴霾重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棺椁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灵堂正中的架子上。
有下人端来一盆清水和干净的布巾,准备为侯爷净面,整理遗容。
“我来。”
大夫人张氏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从下人手中接过拧干的湿布巾,蹒跚地走到棺椁旁。
大夫人张氏俯下身,用布巾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李贵脸上那些已经干涸发黑、变得狰狞的血迹。
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目光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丈夫熟悉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要将这张脸,深深地刻进灵魂深处,带去往生的世界。
“你这个人啊···向来最是爱干净,讲究体面···”
她一边擦拭,一边低声絮语,像是寻常夫妻间的埋怨,又像是跨越生死的最后告别。
“我伺候了你一辈子,穿衣、束发、擦甲···这最后一次,还是得我来···别人伺候,我怕你···不习惯,不满意,在下面还要发脾气···”
她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李贵紧闭的双眼上,声音哽咽起来。
“你走那么急···想必···想必已经见到我们那个没福气来到世间的孩儿了吧?是我不好···是我没用,没能护住他···你要怪,就怪我吧···”
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打断了她的话。
亦如慌忙递上帕子,张氏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
待她拿开帕子,雪白的绢帛上,赫然印着几缕刺目的殷红!
“母亲!”
李淡大惊失色,心猛地沉到谷底,他慌乱地冲着人群嘶喊:“府医!快叫府医!”
“别···别叫了···”
张氏虚弱地摆摆手,气息急促,“再吵···吵到你父亲休息···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别慌···淡儿···别慌···”
看着母亲那苍白到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的面容,李淡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他再次跪倒在母亲脚边,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攫住了他,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失声痛哭。
张氏没有低头看儿子,她只是重新拿起布巾,继续为李贵擦拭。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力气正在飞速流逝,但她固执地坚持着,不仅要擦净脸庞,还要将他铠甲上的血污也一一拭去。
就像过去几十年里,每一次他出征前,她都会亲手为他披甲,将每一片甲叶都整理得熠熠生辉,仿佛这样就能护他周全。
“你这个···老骗子···”她喘息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哀怨与一丝释然的笑意。
“说好了···等淡儿能独当一面,你就把南节军交给他···然后···然后余生都陪着我···再也不分开···结果···你又食言了···李贵啊李贵···你这辈子···对我食言了多少次?我···我都数不清了···”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记忆的碎片在眼前纷飞。
“为了你···我哭了一辈子···你在外征战,我担惊受怕地哭···后来,你有了别人,我心里酸楚,偷偷地哭···再后来,为了南节军的权柄,为了这侯府的未来,我们吵,我们闹,我气得哭,也委屈得哭···我真的是···恨也恨得累了,爱也爱得累了···”
“夫人···”
亦如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能感觉到夫人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变轻。
张氏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她已经彻底没有了力气,身体一软,向后倒在了亦如及时伸出的臂弯里。
她仰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灵堂上方惨白的天花板,又仿佛穿透了屋顶,看到了遥远的天空。
李淡疯了一般冲上前,从亦如手中接过母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到她生命的温度正在急速流失,他悲痛欲绝,声音破碎不堪。
“母亲!你别走!求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母亲!”
“儿啊···”
张氏的气息微弱如游丝,眼神开始失去焦距,她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最后摸一摸儿子的脸,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娘···累了···娘真的···坚持不住了···只是···苦了你了···这侯府···一大家子···的千斤重担···都···都丢给你了···”
今天强撑着迎接李贵回府,对于早已油尽灯枯的她而言,不过是生命最后的回光返照。
她只是想在这具皮囊彻底崩溃之前,最后看一眼那个让她爱了一生、怨了一生、也牵挂了一生的男人。
“我···我死以后···”
她用尽最后一丝意识,断断续续地交代。
“别···别把我葬在李家的祖坟···找个···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随便···埋了就行···我···我不想···到了下面···还···还要守着那些规矩···看着那些···惹我生气的人···”
她的目光开始涣散,仿佛看到了什么,嘴角竟艰难地、微微地扬起一个弧度,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稚气。
“爹···你···你来接我了···女儿···女儿知道错了···当初···不该···不该不听你的话···”
话音袅袅散尽,那只勉强抬起的手,终于无力地、彻底地垂落下去,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再无一丝声息。
“娘!!!”
李淡抱着母亲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机的身体,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足以令闻者落泪的悲嚎。
这哭声里,是短短几日之内,接连失去父母的双重打击,是顶梁柱尽折后的天塌地陷,是一个被迫一夜长大的年轻人,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夏挽站在一旁,默默地抬起手,用指尖拭去眼角渗出的一滴冰凉。
她的目光扫过悲恸欲绝的李淡,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却看不清神情的李嫣然身上。
李嫣然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目光微微闪烁,避开了夏挽的视线。
灵堂内,悲声震天,愁云惨淡。南昌侯府的天空,在这一刻,彻底塌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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