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书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了大半。张立民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张海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刘建军也放松了坐姿。
三个男人几乎同时伸出手，默契地各自拈起一片水果，仿佛这简单的动作能掩饰刚才的激烈交锋。
王萍没有离开，她倚在书桌旁，目光落在张波身上，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波波，听丹丹（张波妻子）说，你好久……都没着家了？”
张波正把一片苹果塞进嘴里，闻言下意识地争辩：“哪有啊大嫂！我上次回家……”话刚出口，他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和……心虚。
他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上次踏进自己家门，拥抱妻子，逗弄那对龙凤胎的情景，竟然有些模糊！上次回家……还是在上次？一个多月？还是更久？他竟真的说不出口！
王萍将他瞬间的卡壳和窘迫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嗔怪，更多的是心疼：“说不出来了吧？一个多月不着家，人影都见不着。要不是现在有这手机，能通个电话，家里都不知道你是生是死，在忙些什么。”她的话语像细针，轻轻扎在张波被公事麻痹的心上。
张波脸上发烧，急忙咽下苹果，声音带着被戳穿的尴尬和急于辩解：“大嫂，这……这不是最近公司刚起步嘛！千头万绪，事情堆成山了！我真是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连工地上都抽不开身去盯，天天不是跑关系就是处理麻烦……”他开始大倒苦水，细数开公司的种种不易，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对家庭的亏欠。
王萍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等他一股脑儿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好吧，这次大嫂信你。公司刚开张，万事开头难，忙是应该的。”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但是，波波，丹丹那边……可是真生气了。你自己回去，可得好好哄哄。别忘了，丹丹可是给你生了一对龙凤胎的人，当初也是你千辛万苦追到手的姑娘。你这忙起来，连她和孩子们都不想着接过来看看老爷子？爸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着孙儿孙女呢。”
张波被说得无地自容，脸上臊得通红。大嫂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在事业狂奔中丢掉的、最不该丢掉的东西。他猛地站起身，带着一种急于弥补的冲动：“大嫂，我错了！我这就回去！马上回！”作势就要往外走。
“哎，等等！”王萍连忙叫住他，脸上露出无奈又好笑的神情，“也没那么急，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她走近两步，看着这个她从小照顾到大的弟弟，眼神里充满了长嫂如母的慈爱和语重心长：“波波，嫂子是个妇道人家，外面那些大事帮不上你什么忙。但在这家里头，在过日子上，嫂子教你一个乖——”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温和，却字字敲在张波心上：
“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当多大老板，挣多少钱，说到底，不都是为了让你自己，还有你身后的老婆孩子、这个家，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吗？”
她的目光扫过张波疲惫却带着野心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你这光顾着往前冲，拼了命地想把公司搞好，想证明自己……可别忙到最后，把最要紧的‘本’给丢了，反而去追逐那些枝枝叶叶的‘末’。”
她轻轻拍了拍张波的胳膊，最后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
“你看，这不就……疏忽了家吗？”
王萍说完，不再多言，转身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留下张波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半片没吃完的苹果，耳边反复回响着大嫂那句“舍本逐末”和“疏忽了家”。
水果的清甜还残留在舌尖，心头却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
窗外，沙湖的夜色正浓。家与业的天平，在他心中剧烈地摇摆他知道，今晚，他必须回家了。
“行了行了！”张立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脸上的怒气未消，但语气里到底还是泄露出一点对儿子处境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滚吧！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赶紧滚回去哄你媳妇儿去！建军说的……”老爷子瞥了一眼旁边的刘建军，鼻子里哼了一声，“……倒也没错。你那小破公司，说到底，只要你手里攥紧了干活的人，捏稳了供货的渠道，公司？不就是一层皮嘛！有什么好死抱着不放的？该换就换！”
听见岳父大人居然破天荒地赞同了自己的观点，刘建军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受宠若惊感瞬间冲上脑门！他努力绷着脸，但眼角眉梢还是不受控制地飞扬起来，嘴角也极力压抑着想要上翘的冲动。
可真不容易啊！能得到这位老泰山一句肯定，简直比签了个大单还让人舒坦！
张波如蒙大赦，立刻站起身，腰杆都挺直了几分：“爸，大哥，姐夫，那你们先聊着！家里孩子闹，丹丹那边也……我就先撤了！”他语速飞快，生怕父亲反悔或者大哥再补充点什么。
陪父亲吃饭是天经地义，他认。
但每次饭后这“书房谈话”，对他而言简直是酷刑！
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利益交换，他既不懂，也打心底里排斥，更不想被卷入其中评点江山。
每次他都是那个被教育、被剖析、被说得抬不起头的对象。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书房厚重的木门，快步穿过安静的客厅。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王萍和张溪正在收拾。
“大嫂，三姐，”张波在厨房门口刹住脚步，探头进去，脸上堆起一个略显匆忙的笑容，“我先回了！家里还有点事。有事电话联系啊！”
王萍正在擦灶台，闻声转过头，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还带着点“就知道你待不住”的了然：“哎，快回去吧！路上开车慢点！记得好好跟丹丹说话！”
张溪则只是抬了抬眼皮，手里刷碗的动作没停，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她对张波这风风火火、逃避家庭责任的做派，显然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张波得了大嫂的回应，也不在意三姐的冷淡，朝王萍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就朝玄关走去。换鞋，开门，一股冬夜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自由的味道。
就在他一只脚迈出门槛时，身后传来王萍急切的脚步声：“波波！等等！”
张波回头。只见王萍快步追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条厚实的羊毛围巾，正是他进门时随手搭在衣帽架上的。
“外面冷！围上！”王萍不由分说地把围巾塞到他手里，又细心地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眼神里满是关切，“到家了，记得来个电话报平安。”
“哎！知道了大嫂！谢谢大嫂！”张波心里一暖，赶紧把围巾胡乱绕在脖子上，再次道谢。
“快走吧！”王萍笑着挥挥手。
“砰”的一声，大门在身后关上，彻底隔绝了屋内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威严、审视和家庭羁绊的空气。
张波站在楼道口，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却无比自由的空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决定接下来两天什么事都不管，先把老婆哄好，至于其他的无所谓了，大嫂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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