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里的药味浓得化不开。刘远靠在软枕上,手里捏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却半天没动一下。窗外的夯土声、铁器撞击声,像一根根细针,时不时扎进他耳朵里——那是银子落地的声音,是他攒了一辈子的家底在“哗哗”流走。
“老爷,该喝药了。”管家端着药碗进来,脚步放得极轻。这几日,他成了卧房和工地之间的“传声筒”,既要如实汇报情况,又得拿捏着分寸,生怕哪句话又惹得老爷动气。
刘远没接药碗,眼皮抬了抬:“外面……又在折腾啥?”
“回老爷,是赵头领带着人在给箭楼换木梁。”管家放下药碗,垂手侍立,“雇来的那几个木匠说,原来的梁子朽了,换了新的硬木,能顶得住风雨。”
“硬木?”刘远哼了一声,指尖在佛珠上用力掐了一下,“一根硬木五两银子,换那破楼的梁子,值当吗?”
管家没敢接话,只是低声道:“少爷说,箭楼是门面,更是了望的哨位,得结实。”
“他就没有不值当的事!”刘远的火气又上来了,胸口一阵发闷,他喘了口气,又问,“那些护院呢?今天没练那劳什子‘齐步走’?”
“练了。”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天不亮就起来站军姿,早饭前练了队列,上午……上午少爷让他们拿着裹了布的木棍对打,说是‘对抗’。”
“对打?”刘远皱起眉,“伤着人没?”
“倒是没人重伤,就是有几个摔了跤,擦破点皮。”管家的声音放得更低了,“不过……老奴瞅着,那些家丁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
“哦?”刘远的眼皮又抬了抬,带着几分怀疑。
“以前站没站相,喊一声动一下,现在……”管家回忆着上午偷看到的景象,“站在那儿跟扎了根似的,赵头领喊‘向左转’,齐刷刷的,连脚底板碾地的声音都一样。对打的时候,也没人瞎跑,好像……好像真有点章法。”
他顿了顿,补充道:“王二和孙五,就是前几日被少爷罚了的那两个,今天对打最卖力,孙五的胳膊都被木棍砸青了,还咧嘴笑呢,说‘练好了能保命’。”
刘远沉默了。王二是他远房表侄,出了名的油滑;孙五是屠户儿子,鲁莽得很。这俩货能“卖力”?还说“练好了能保命”?这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比听到儿子要花五千两银子还让他意外。
他想起前几日,那些家丁被土匪追得像丧家之犬,死的死,逃的逃,连赵忠都差点被砍中;再想想管家说的“齐刷刷的转身”“有章法的对打”……心里那杆秤,莫名地晃了晃。
“库房的银子,还够几天?”刘远突然问。
管家心里一紧,从怀里掏出账册:“按今天的开销,买木梁花了三十两,给工匠结了五十两工钱,还剩……一千六百两。少爷说,后面要买的青砖和铁料,已经付了定金,估摸着还能撑二十天。”
“二十天?”刘远的脸又沉了下去,“二十天后呢?他是不是又要去当我的字画?”
前几日,他听说儿子把他珍藏的那幅文徵明的扇面当了三百两,气得差点把药碗摔了。那扇面是他十年前花五百两银子拍来的,是他最宝贝的物件。
管家没敢应声,只是道:“少爷说,等工事完了,再把东西赎回来。”
“赎回来?”刘远冷笑,“等他把家底折腾光了,拿什么赎?”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不像前几日那么笃定了。这几日,他让心腹偷偷去城外转了转,回来的人说,清源城破后,周边的村子被流寇洗劫了大半,有的村子连个活口都没剩下;离城十里的张大户,家里藏了上千石粮食,没来得及运走,被一股流寇盯上,半夜里院墙被挖了个洞,一家老小全被杀了,粮食被抢得一粒不剩。
“张大户……家里的墙,比咱们的还高半尺呢。”刘远喃喃道,指尖的佛珠停住了。
管家心里一动,顺着话头道:“张大户家是土墙,没包砖,听说流寇用锄头挖了半夜就挖透了。咱们少爷……是要给墙包砖。”
刘远没说话,眼神有些发飘。他这辈子信奉“财不露白”,总觉得只要把银子粮食藏好,闭紧门过日子,就能平平安安。可张大户的下场像一面镜子,照得他那点“安稳经”有些站不住脚——藏得再好,没有能守住的墙,终究是给别人存的。
“外面的太阳……是不是毒得很?”刘远突然问。
管家愣了愣:“回老爷,日头正盛,晒得地上冒烟。”
“让伙房……熬点绿豆汤。”刘远的声音低了些,“给工地上的人也送点,别中暑了。”
管家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老爷这是……松口了?他连忙应道:“哎!老奴这就去吩咐!”
看着管家匆匆离去的背影,刘远捏着佛珠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看向窗外,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影里,仿佛能看到儿子拄着拐杖在工地上转悠的身影,看到家丁们挥汗如雨的样子,看到那堵正在慢慢包砖的墙……
心疼银子是真的,气儿子“败家”也是真的。
可一想到张大户家被挖透的土墙,想到前院那些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血迹,想到儿子那句“银子没了能再赚,人没了什么都没了”……他心里那点坚冰,好像真的开始化了。
或许……这小子,真不是在胡闹?
刘远拿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滑过喉咙,他却没像前几日那样皱眉头。
罢了,先看着吧。
反正,这世道,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卧房外,夯土声依旧,铁器撞击声依旧。但不知怎的,刘远听着,好像没那么刺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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