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一股焦糊味,从清源县城方向刮来。
刘江披着蓑衣,站在最高的箭楼上,望着西北天际。那里的火光比前半夜更盛了,红得像泼翻的血,连云层都被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隐约的战鼓声、号角声,还有模糊的呐喊,顺着风飘过来,断断续续,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是王老虎的流寇在县城里肆虐的声音。
“梆子敲过三更了,少爷,您歇会儿吧。”赵忠提着一盏灯笼走过来,灯笼的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他已经跟着刘江巡视了大半夜,甲胄的铁片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刘江摇摇头,目光扫过楼下的院落。哨戒已经提到了最高级——墙头上每隔五步就有一个护卫,举着火把,弓上弦、刀出鞘;四个箭楼里,弓手们半蹲在垛口后,眼睛盯着黑暗深处;护城河的吊桥早就收起,水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倒映着摇曳的火把,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再去看看西侧墙。”刘江转身下楼,拐杖敲击石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里离县城最近,别出纰漏。”
西侧墙下,王二正带着刀盾队检查滚木。火把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少爷,滚木都码好了,每堆二十根,火油罐也备足了,保证一推就滚,一砸就燃。”他拍了拍身边的滚木,木头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江伸手试了试滚木的稳固性,又看了看墙根下新撒的铁蒺藜——那些是王铁山连夜赶制的,尖刺闪着寒光,密密麻麻铺了半丈宽。“不错。告诉弟兄们,别省力气,流寇敢靠近,就往死里砸。”
“是!”
转到粮仓附近,管家正带着两个仆役清点绷带和伤药。地窖的门虚掩着,透出里面糙米的气息。“少爷,绷带够三百条,金疮药还有二十瓶,烈酒也备了两坛,能消毒。”管家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一辈子没经历过这种阵仗,手心里全是汗。
“再去烧些热水,灌进陶壶里,放在箭楼和墙根,既能喝,也能浇流寇。”刘江叮嘱道。滚烫的热水泼下去,比刀剑更能让攀爬的流寇吃痛。
管家连忙应着去了。
巡视到流民住的偏院时,却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争执声。
刘江示意赵忠熄灭灯笼,两人悄声靠近,透过窗缝往里看。
昏黄的油灯下,五六个流民正围在一起,其中一个精瘦的汉子压低声音道:“别等了!王老虎的人那么多,这院子守不住的!趁现在还没打起来,咱们从后墙的狗洞钻出去,往南边跑,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狗洞早就被少爷堵死了!”另一个妇人带着哭腔,“再说,外面黑灯瞎火的,万一遇上流寇,死得更快!”
“总比在这里等死强!”精瘦汉子急了,“你们没听那逃兵说吗?王老虎杀人不眨眼!城破了都屠城,这院子破了,咱们一个也活不了!”
有两个人被说动了,开始偷偷收拾包裹,动作慌张,碰倒了墙角的陶罐,发出“哐当”一声。
“谁在里面?”赵忠低喝一声,推开门闯了进去。
屋里的人吓了一跳,纷纷转过身,看到刘江和赵忠,脸色瞬间惨白,那个精瘦汉子甚至腿一软,跪了下去。
“想跑?”刘江走进来,目光扫过地上的包裹,声音平静却带着压力。
“少爷饶命!俺……俺是吓糊涂了!”精瘦汉子磕头如捣蒜,“俺听他们说王老虎厉害,就……就想跑……”
“跑?往哪跑?”刘江看着他,“出了这院子,黑灯瞎火的,流寇的游哨就在附近,你们跑得过他们的马?就算跑过了,身上没粮没水,在这荒地里,能活几天?”
那几个动摇的流民低下头,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留在院里,守住这墙,你们还有活路。”刘江的声音缓和了些,“护卫队会拼命,我也会。你们是想跟着我们一起守,还是出去喂流寇,自己选。”
他顿了顿,看向那个妇人:“你男人在长枪队,对吗?他守着墙,你要是跑了,他分心了,谁来护他?”
妇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愧色,连忙把包裹里的东西倒出来:“俺不跑了!俺要留下来,给俺男人缝伤口!”
其他几人也纷纷放下包裹,那个精瘦汉子更是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俺浑!俺不该说这话!少爷,俺留下,俺有力气,能搬石头,能抬滚木!”
刘江点了点头:“想留下,就守规矩。再敢说逃跑、扰乱人心,别怪我不客气。”他没罚他们——现在不是激化矛盾的时候,震慑住就行。
“是!谢少爷!”
离开偏院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风里的焦糊味更浓了,隐约的呐喊声也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刘江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东方泛起的微光。这是大战前最后的宁静了,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护卫们沉重的呼吸声。
他抬头看向箭楼,张猎户正举着弓,望向县城的方向,背影挺拔如松;墙根下,王二的刀盾队已经列好了阵,藤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长枪队的弟兄们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手里却紧紧攥着枪杆。
流民们也起来了,有的帮着抬热水,有的往墙根搬石头,没人再提逃跑的事,脸上虽有惧色,却多了几分认命般的坚定。
刘远拄着拐杖,站在书房门口,远远地看着刘江,眼神复杂。他想上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儿子放心。
刘江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除了焦糊味,还有一种混杂着紧张、决心和求生欲的气息。
他知道,这最后的宁静,快要结束了。
远处的地平线上,那道灰黄色的烟尘,已经像乌云一样,压到了视野的边缘。
暗流,即将汹涌成涛。
他握紧了腰间的短刀,转身走向墙头。
“各队注意——”他的声音传遍大院,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敌人,要来了。”
墙头上,六十个护卫同时站直身体,举起武器,刀枪的寒光在晨光里一闪,映出他们脸上决绝的神情。
最后的宁静,终被打破。
大战的序幕,在天边的火光和逼近的烟尘中,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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