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清军的炮击已持续了三个时辰。十门红衣大炮不知疲倦地轰鸣，将刘家堡东墙炸得面目全非，中段的青砖几乎全被击碎，露出的夯土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缝，像一张狰狞的网；墙顶的垛口塌了大半，原本堆在那里的沙袋变成了散沙，顺着墙面滑落；最严重的是箭塔旁的一段城墙，被一枚铁球直接轰出一个两尺宽的缺口，虽不算大，却已能看到墙外的清军营地。
城头的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疼。士兵们蜷缩在残存的掩体后，大多脸色苍白，耳边还在嗡嗡作响，长时间的炮击不仅摧毁着城墙，更摧残着人的心神。有个原蓟州卫的老兵，曾在战场上见过红衣大炮，此刻却也忍不住发抖：“这炮太凶了……当年蓟州卫的城墙比这厚，也没撑过半天……”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张奎打断：“别长他人志气！咱们的墙是夹心墙，鞑子轰不透！”话虽如此，张奎的手却紧紧攥着刀柄，指节发白，他刚才亲眼看到，一名补墙的壮丁在炮击间隙冲上去填沙袋，刚把沙袋塞进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流弹击中后背，当场倒在墙头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黄沙。
刘江蹲在缺口旁，用手摸了摸破损的夯土，土块一捏就碎，显然已被炮火震松。他转头对陈武说：“这样不行，沙袋填不住，得用木料和砖石加固。你去工匠区，让宋老栓立刻送五十根粗木和两百块青砖来，越快越好！”
陈武刚要起身，就见老周带着两个伙计，扛着几卷布条和一筐草药跑了上来。“堡主，伤员太多了，临时伤棚已经满了，还有几个重伤员……怕是撑不住了。”老周的声音带着哽咽，他刚从伤棚过来，那里躺着二十多个伤员，有的被碎石砸伤，有的被炮火震得内脏出血，草药和布条早已用完，只能用干净的粗布代替。
刘江的心沉了沉，却只能硬起心肠：“重伤员抬到箭塔底层，让妇女们帮忙照顾；轻伤员能走动的，都来城头帮忙传递物资。告诉堡里的百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墙在人在，墙破了，咱们都活不成！”
老周咬了咬牙，转身跑下城头。不多时，就有几个胳膊缠着布条的轻伤员，拄着木棍走上城头，接过壮丁手里的沙袋，艰难地往缺口处搬运。其中一个伤员是之前的新兵，腿被碎石砸伤，走路一瘸一拐，却不肯停下：“堡主说得对，俺就算爬，也要把沙袋送上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清军的炮击减缓了频率，却并未停止。博洛下令炮队改为“夜间炮击”，每半个时辰齐射一次，一方面继续对城墙施压，另一方面防止守军趁夜大规模修补。漆黑的夜色中，十门红衣大炮的火焰格外刺眼，照亮了刘家堡东墙的破损轮廓，也照亮了城头忙碌的身影。
陈武带着工匠们送来了粗木和青砖。壮丁们借着炮火的微光，开始用粗木搭建框架，将两根粗木竖在缺口两侧，再用横木固定，形成一个简易的“门框”，然后将青砖塞进框架里，用黏土夯实。这个法子是王顺出的，他听说城头修补缺材料，特意从工匠区赶过来，教壮丁们用“木架固砖”的土法，虽不如砖石城墙结实，却能暂时挡住缺口。
“快！再搭一根横木！”陈武扶着一根粗木，对着壮丁们喊。夜色中，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却眼神明亮，刚才送材料时，他看到堡内的妇女们正围着大锅熬药，孩子们则在捡拾地上的碎石，准备用来填补小坑洞，所有人都在拼命，他不能停下。
突然，远处传来清军的炮击信号。“快躲！”刘江高声喊道。
壮丁们立刻扔下手里的工具，往掩体后跑。可还是晚了一步，一枚铁球呼啸而来，正好砸在刚搭建好的木架上。“咔嚓”一声脆响，粗木被砸断，青砖散落一地，两名来不及躲闪的壮丁被木架砸中，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救人！”刘江冲了过去，和陈武一起扶起被砸伤的壮丁。其中一个壮丁的腿被粗木压断，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说：“堡主，别管俺……快补墙……”
刘江的眼眶发热，却只能让人将他抬下城头。他望着散落的木架和青砖，深吸一口气，对剩下的壮丁们说：“鞑子想炸塌咱们的墙，咱们偏不让他们青砖碎了，咱们再搬！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缺口扩大！”
壮丁们齐声应和，声音里带着疲惫，却透着股执拗。他们重新捡起工具，在夜色中摸索着搭建木架，没有灯光，就借着炮火的微光；没有足够的粗木，就将断木拼接起来；有人手被扎破了，就用布条缠一下继续干。炮火的轰鸣声、木槌的敲击声、人们的呐喊声，在漆黑的夜色中交织，像一曲悲壮的战歌。
堡内的箭塔顶层，了望哨正紧紧盯着清军的炮位。他手里握着一盏小油灯，一旦看到清军炮口有火光，就立刻晃灯示意城头。此刻，他看到远处的炮队又开始装填弹药，立刻晃了晃油灯。城头的人们见状，立刻躲进掩体，等待着下一波炮击。
“轰！”
又是一轮齐射。铁球砸在城墙上，震得城头的尘土簌簌掉落。可这一次，当烟尘散去，人们惊喜地发现，刚搭建好的木架虽有些晃动，却没倒塌，粗木和青砖牢牢地挡在缺口处，像一道顽强的屏障。
“成了！没塌！”陈武兴奋地喊道。
刘江走上前，拍了拍木架，确认稳固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转头对众人说：“看到了吗？鞑子的炮再凶，也砸不垮咱们的意志！今夜咱们轮流守，轮流补，只要撑过今晚，明天就能加固得更结实！”
夜色渐深，清军的炮击还在继续，可城头的人们却没了之前的恐慌。他们分成三班，一班守在掩体后警戒，一班趁着炮击间隙补墙，一班在箭塔底层休息待命。有人累得靠在墙上睡着了，被炮击声惊醒后，立刻拿起工具继续干；有人饿了，就啃一口怀里的干硬窝头，渴了，就喝一口凉水，却从未有人提出要退缩。
赵忠拄着拐杖，在城头缓缓走动，查看每一处破损。他走到那个蓟州卫老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还觉得咱们撑不住吗？”
老兵望着正在补墙的壮丁们，又看了看墙上顽强挺立的木架，摇了摇头，眼里多了几分坚定：“撑得住！只要咱们心齐，就算鞑子的炮再凶，也别想踏进来！”
远处的清军营地中，博洛望着夜色里依旧有身影活动的刘家堡城头，眉头微蹙。他没想到，这座土堡的守军竟如此顽强，持续三个时辰的炮击，不仅没炸出足以冲锋的缺口，反而让他们在夜间坚持修补。“倒是块硬骨头。”博洛低声自语，却并未下令加强炮击——夜间炮击本就是为了骚扰，他要保存炮药，等明日天亮，再集中火力轰开城墙。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清军的炮击终于停了下来。一夜未眠的守军们扶着城墙，望着眼前千疮百孔却依旧挺立的东墙，露出了疲惫却欣慰的笑容。刘江走到缺口旁，看着那道用木架和青砖加固的屏障，心里清楚：这一夜，他们用意志扛住了钢铁的炮火，可真正的考验，还在天亮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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