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夕阳,把刘家堡的轮廓染成了一片沉血色。东墙新加固的土石墙泛着冷硬的光,夯土里掺着的碎铁屑在余晖下闪着零星的光点;北墙的炮位上,四门弗朗机炮炮口齐齐对准北方地平线,炮旁码着整齐的子铳,像一排蓄势待发的獠牙;街巷里,临时挖的深壕被木板盖住,只留着仅供一人通过的窄桥,桥边藏着削尖的竹矛,街垒后堆满了石块和滚油桶,这座残破的堡垒,此刻像一头蜷缩起来的受伤猛兽,虽满身伤痕,却已亮出最锋利的爪牙,等着致命一击的到来。
堡内异常安静。没有了往日的打铁声、训练声,甚至连孩子的哭闹声都消失了,只有风掠过城墙的呜咽,和偶尔传来的“笃笃”声,那是士兵用锤子最后加固箭窗的声音,慢,却沉,每一下都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东墙根下,老兵陈老栓正坐在石阶上擦刀。他的刀是一把卷刃的环首刀,上次守堡时砍过清军的铁甲,刃口崩了个小口,此刻他用一块磨石,一点点打磨着,动作缓慢却专注。刀身映出他满是皱纹的脸,和鬓角的白发,他的儿子死在东墙外的那场血战里,现在,他要带着这把刀,替儿子再守一次。旁边的年轻士兵小李,正默默检查着自己的鸟铳,枪管里的铁屑被他用通条一点点掏出来,再仔细装上火药和铅弹,反复试了试扳机,确保开火时不会卡壳——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手有些抖,却紧紧攥着枪托,没敢抬头看身边的老兵。
流民区的茅草棚前,几个妇女正围着一块破布,缝补着士兵的旧甲胄。针线是用麻线搓的,针是用细铁条磨的,她们的手指被针扎得流血,却只是含在嘴里吮一下,继续缝。“他爹,这甲你穿好,别嫌破,能挡点刀。”一个妇女把缝好的甲胄递给丈夫,手里偷偷塞了个用红布包着的护身符——是用孩子的胎发和五谷杂粮缝的,她没说话,只是帮丈夫把甲胄系好,然后转身抱着孩子,把头埋在孩子的肩膀上,不敢看丈夫离去的背影。
伤棚里,老秦头和张文弼正给最后几个能行动的伤员换药。伤员的胳膊上缠着厚厚的布条,却依旧咬牙坐起来,接过递来的木棍——他们不能扛枪,就准备用木棍守在巷子里,哪怕是砸,也要砸死几个清军。张文弼蹲在一个断了腿的少年面前,帮他绑好夹板,声音温和:“别怕,等打完了,咱们就给你接好腿。”少年点点头,眼里含着泪,却攥紧了手里的短刀,那是他哥哥留下的。
刘江沿着城墙,一步步巡视着每一个岗哨。从东墙的炮位,到北墙的箭窗,再到西墙的隐蔽出口,每一处都有士兵或流民值守,他们看到刘江,都会挺直身体,敬一个不标准却格外郑重的礼,没有多余的话,只有眼神里的坚定——那是“跟着你,守到底”的信任。
孙铁匠还在工匠坊里,最后打磨着一批箭镞。炉火已弱,只剩下一点余温,他手里的锤子敲在铁坯上,“叮叮”的声音在寂静的堡内格外清晰,每一下都精准有力,箭镞的尖刃在昏暗中闪着冷光。“堡主,最后一批箭镞,够弟兄们用的了!”他抬头看到刘江,咧嘴一笑,脸上的烟灰蹭出了两道白痕,像个孩子。
刘江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知道,该做的,都做了——粮囤满了(哪怕是青穗和肉干),炮架好了(哪怕只有四门),工事加固了(哪怕是土和木),人心齐了(哪怕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巡视到南墙时,刘江停下脚步,望向南方的群山——那里是南行探路队离去的方向,夕阳的余晖已染不透深山的黑暗,探路队是否找到了李定国或郑成功的联络点?是否摸清了南下的路线?他不知道,只希望那支孤独的队伍,能走得远一点,能为他们留下一条活下去的路。
然后,他缓缓转头,望向北方的地平线。那里,夕阳正一点点沉入黑暗,远处的天际线已模糊不清,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尘,在暮色中若隐现——那是多铎大军到来的方向,一万五千人,五十门重炮,正一步步逼近。
赵忠拄着铁拐杖,默默跟在刘江身后。他看着刘江的背影,在血色的夕阳下,显得格外挺拔,却也透着一丝疲惫。这一路,从守堡到联盟,从战略收缩到种子计划,刘江扛着太多,比谁都累。
刘江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泥土和硝烟的味道,那是战争的味道,也是故乡的味道。他转头看向赵忠,声音平静得像这黄昏的风,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赵叔,该做的,都做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堡内的每一处——东墙的炮、街巷的壕、工匠坊的火、流民棚的灯,还有那些默默准备着的人们,最后落回北方的地平线,一字一句地说:
“接下来,就看天意,和我们自己的……选择了。”
赵忠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铁拐杖戳在地上,发出“笃”的一声,像一句无声的承诺。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吞没了刘家堡的轮廓。堡内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微弱却坚定,像黑夜里的星星,缀在这座即将迎来风暴的堡垒上。没有呐喊,没有哭泣,只有死寂——暴风雨前的死寂,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等待敌人的到来,等待属于他们的选择,等待天意的裁决。
北方的地平线上,烟尘越来越浓,隐约传来了遥远的马蹄声,像闷雷,在寂静的夜里,一点点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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