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寨的晨雾,带着一股焦糊的气息。这座曾住过三十多户流民的山寨,此刻已不复往日的烟火气,木屋的门窗被拆了下来,堆在空地上;能带走的粮食、铁器、草药早已打包,被士兵和百姓扛在肩上;连寨子里的老井,也被填了半袋碎石,只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像一只流泪的眼睛。
撤退的队伍在寨口排成长队,却走得极慢。每个离开的人,都忍不住回头望,望一眼自己住过的木屋,望一眼自己开垦的小菜地,望一眼寨子里那棵老槐树,树皮上还刻着孩子们的涂鸦。有个穿补丁衣裳的老妇人,怀里揣着一块从房梁上拆下来的旧木屑,那是她丈夫生前亲手搭的木屋剩下的,走几步就掏出来摸一摸,眼泪滴在木屑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娘,走了,再不走鞑子就来了。”儿子搀着她,声音哽咽。老妇人点点头,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堆即将被烧掉的木柴,里面有她织了一半的粗布,有孙子玩过的木陀螺,都是带不走的念想。
陈武带着断后小队,守在寨口的山道上。他看着队伍里的人一步三回头,心里也不好受,却只能硬着嗓子喊:“都快点!别磨蹭!清军的先锋离这儿只有十里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队伍里的流民汉子,扛着半袋青麦,肩膀压得通红,却依旧望着山寨的方向,喃喃自语:“这是俺们亲手建的家啊……就这么烧了?”
“烧了!”旁边的士兵咬着牙,手里拿着火把,“堡主说了,带不走的,就烧掉,不能给鞑子留下一根木头、一粒粮!”
说话间,几个负责纵火的士兵,已点燃了第一堆木柴。“噼啪”一声,火焰窜起,舔舐着拆下来的门窗,浓烟滚滚,很快遮住了山寨的屋顶。有个七八岁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小木屋被点燃,突然挣脱母亲的手,冲过去想扑灭火焰,却被士兵拦住:“娃,别去!烧了是为了以后能回来建更好的!”
孩子放声大哭,母亲冲过来抱住他,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娘知道你舍不得,娘也舍不得……可咱们得活着,活着才能回来。”
队伍缓缓移动,朝着刘家堡的方向走。火焰越来越大,一座座木屋被点燃,浓烟冲天而起,在晨雾中凝成一团黑灰色的云,像一块沉重的伤疤,刻在山间。
刘江站在山寨最后一处制高点——老槐树下,手里拄着那把卷刃的长刀,看着撤退的队伍,也看着燃烧的山寨。他身边站着羊角寨的老寨主马老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手里攥着一根拐杖,拐杖头是用山寨里的老槐树根做的,此刻正死死盯着燃烧的木屋,嘴唇哆嗦着,眼里满是血丝。
“堡主,不能烧……”马老根的声音嘶哑,“那是俺们的家!俺守了这寨三年,看着它从一片荒地变成现在的样子,不能就这么烧了啊!”
刘江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燃烧的山寨上,火焰的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暗沉。“马老叔,我知道这是家。”他的声音很沉,却字字清晰,“可这寨守不住——清军的先锋骑兵就在十里外,咱们带不走的东西,留给他们,就是用来打咱们的武器、用来住的据点。烧了它,是让鞑子在这儿站不住脚,是为了让咱们的人能活着撤回去。”
“可……可这是俺的根啊!”马老根突然激动起来,拐杖戳在地上,“俺一辈子没离开过这儿,爹娘埋在寨后的山坡上,俺哪儿也不去!俺要守着这寨,守着爹娘的坟!”
刘江终于转头,看向马老根,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冰冷的温柔。他上前一步,扶住马老根的肩膀——老人的肩膀在发抖,像风中的枯叶。“马老叔,根不是这寨,是人。”他指了指撤退的队伍,“您的儿子、您的孙子、寨里的乡亲,他们才是您的根。舍不得一砖一瓦,就得赔上所有人的性命——您守着空寨,守着爹娘的坟,可寨没了,人没了,坟迟早也会被鞑子刨了,到时候,您连念想都留不下。”
马老根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他看着撤退的队伍里,自己的儿子正扛着粮袋,回头望他,眼里满是焦急;孙子被儿媳抱在怀里,也在望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拐杖头上,浸湿了槐树根的纹路。
“今日之退,不是丢了家,是为了明日还能回来。”刘江的声音放轻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等咱们打走了鞑子,咱们再回来,建比现在更好的寨,修比现在更结实的屋,给您爹娘的坟培上最好的土——但前提是,咱们得活着。”
马老根攥着拐杖的手,渐渐松了些。他望着燃烧的山寨,又望着远处的队伍,终于叹了口气,声音微弱:“俺……俺听堡主的。俺跟俺们寨的人走,俺们活着,才能回来。”
刘江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马老叔,咱们最后走。”
此时的山寨,已大半被火焰吞噬。老槐树的叶子被熏得发黑,却依旧挺立着;寨后的坟地旁,士兵们在坟头插了一根木牌,上面写着“抗清义士之墓”,算是给逝去的人留个念想。
陈武跑过来,对刘江躬身道:“堡主,队伍都撤远了,咱们也该走了,清军的先锋快到了!”
刘江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山寨——火焰映红了半边天,木屋的横梁“咔嚓”一声断裂,落入火中,激起一阵火星。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焦糊的味道,那是家园的味道,也是阵痛的味道。
“走。”他转身,扶住马老根的胳膊,朝着队伍离去的方向走。马老根走得很慢,却不再回头,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槐树根拐杖——那是他的念想,也是他的希望。
断后小队跟在最后,陈武看了一眼燃烧的山寨,抬手一挥,士兵们转身跟上。山道上,撤退的队伍早已远去,只剩下越来越浓的烟尘,和山间回荡的火焰噼啪声。
收缩的阵痛,痛在丢了家园,痛在亲手焚毁心血,可每一步后退,都带着“活着回来”的决心。刘江走在山道上,望着前方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心里清楚:这阵痛是暂时的,只要人还在,念想还在,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重建这座山寨,重建所有失去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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