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远虽不会把脉,但他的手搭上王亮的手腕时,眼见着王亮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额头上竟已冒出些许汗珠来。
那些汗珠滚落,打湿了王亮面上的脂粉。
如今已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明远收回手,淡淡笑了笑:“王老爷。”
“您不仅身子无虞。”
“这脉象,只怕还能再活上二三十年。”
“如今,您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又不傻,深知多说多错,当即只把问题重新抛了回去。
殊不知,他这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更是唬人。
王亮一个哆嗦,当即跪了下来。
“宋大人饶命。”
“宋大人饶命啊!”
“小的并不是故意欺瞒您,只是……”
他这话尚未说完,就被宋明远扶了起来。
宋明远朝门口扫了一眼,笑道:“您这小孙儿在这儿呢,不必动不动就跪,莫要吓坏了孩子。”
那两三岁的稚儿瞪大了眼睛,一副茫然无措又有几分害怕的样子。
想想也是,这王亮可是西安府首富。
纵然是市民工商,商人身份低贱。
但如今这般情形,谁还敢笑话商人?
总比自己饿死了的强。
就连就连李茂才对上王亮也要给几分面子,这小孙儿何曾见过自己爷爷这般模样?
王亮当即颤颤巍巍站起身,厉声喝道:“乳娘!”
“乳娘哪里去了?”
“还不赶快把小少爷抱走,把他留在这儿做什么?”
乳娘战战兢兢上前来,将孩子抱走。
王亮也顾不上骂人,当即又对宋明远和颜悦色道:“还请宋大人恕罪!并非小的故意欺瞒您,而是……”
“而是若不是小的装病,只怕这万贯家财一分都保不住啊!”
“如今西安府是什么境地,想来您也知道。”
“雪灾严重,官府一日日登门,逼迫我们施粥赈灾。”
“可早在雪灾之前,生意就早已不好做。”
“不仅要纳税,更是要四处打点,家中日子艰难,如今哪还有闲钱拿出来?”
“纵然家中略有薄财,也是一分一毫挣下来的,总得为以后子孙考虑吧!”
说罢,他更是再次下床,光着脚,‘砰砰’给宋明远磕起头来。
宋明远见他双鬓斑白,满脸风霜,一副历经苦难的样子,瞧着比自家祖母年纪还要大上许多,当即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王老爷。”
“您先起来。”
“若我真要与您计较,就不会孤身前来了。”
王亮这才意识到宋明远今日是一人过来,甚至并未穿官服,而是一身常服,心中恐惧褪去不少。
他却仍是惴惴不安。
“不知宋大人今日登门,可是有什么事儿?”
“若是您有要求,只管开口。”
“只要小的做得到,定不会拒绝。”
他原以为这宋明远也与李茂才一样,是上门讹银子的。
他想着破财消灾。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是他技不如人,只能认栽!
谁知.
宋明远一开口便道:“我想请王老爷帮帮那些可怜的流民……”
这话可比要银子更吓人!
王亮脸色一变,连连摆手:
“宋大人可是太高看小的了!”
“如今西安府流民数以万计,加上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足足有近十万之多。”
“以我王家之财力,就算倾尽所有,也无法让他们吃饱穿暖。”
“若宋大人对我王某人有意见,只管开口便是,何必这样刁难我?”
说到最后,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已是声音哽咽,只觉真是天要亡他们王家。
宋明远见他如此模样,却是笑了起来。
“王老爷。”
“您放心。”
“我今日过来,可不是让您赈灾施粥的,而是想让您收留那些流民替您做事。”
“我可是知道,您是西安府中最有钱的纺织户,这笔买卖对您来说,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身为生意人,他太清楚如何说能让另一个生意人动心。
果不其然。
他很快从王亮脸上看到了心动之色。
可王亮很快又摇摇头拒绝了:“还请宋大人莫要见怪,我不过一介平民,不敢随便贸然和官府打交道。”
“不管怎么打交道,到最后都是输……”
他这话藏得隐晦,毕竟当年他也不是没有轻信过李茂才。
到最后,原本近十万两银子的收益,全进了李茂才的口袋。
李茂才更是恬不知耻,得意洋洋地说道:“如今我可是西安府的天!”
“我劝王老爷还是好生掂量掂量,若是得罪了我,别说这数万两银子的盈利,只怕你在整个西安府都混不下去!”
王亮只能吃下这个闷亏,这也是为何西安府第一场大雪落下之后,他就称病在家的缘由。
正因为亏吃多了,所以稍有风吹草动,他便惶然不已。
宋明远当即笑了笑道:“您说的可是前些年,您与李茂才合伙做丝绸生意一事?”
“这西安府本不擅长产丝线,是李茂才游说了您,请您在西安府大肆招收绣娘,引进了川蜀蜀绣。”
“当年那蜀绣很是红火,您靠着这生意赚取了数万两银子的收益,这银子虽不算多,却是个好开端。”
“谁知到了最后,李茂才却矢口否认,只说与您合伙做生意,您每笔进账只收两成银子的盈利,可这两成银子,不过堪堪保本而已……”
一开始王亮见到宋明远时惶恐不安,可眼见这年轻人沉稳有度,不像李茂才那般咄咄逼人,悬着的心放下不少。
如今见他连这等旧事都知道,脸色大变。
“宋大人如何知道此事?难道是……李茂才与您说的?”
“王老爷说笑了,以李同知的性子,如何会将这些事情说与我听?是嫌自己脑袋安在脖子上太舒服了吗?”宋明远笑了笑,又道,“这些事情,是我派人打听到的。”
派人打听到的。
这几个字。
他说的是风轻云淡。
但王亮却知道,宋明远为了打听这件事,定然费了不少苦功。
不管是他也好,还是李茂才也好,都并非平庸无能之辈。
早在当日他与李茂才做生意吃了闷亏后,家中长子也曾叫嚣着要去与李茂才拼个玉石俱焚,只说当官的如此欺压平民,简直是不给活路,却被他喝止了。
他更是怒道:“自古以来,人人皆说民不与官斗!”
“如今你贸贸然去找李茂才,你自己不要命了,还要拉着我们一家子下水吗?”
“以李茂才的性子,只怕咱们会被他整得倾家荡产!”
“你若认我这个爹,就将这件事咽到肚子里,装作无事发生。”
“若不然,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他那长子只能咽下这个闷亏。
从那之后,整个王家上下无人敢再提起这事。
他对上李茂才时,是小心再小心,这才保住了西安府首富之位。
宋明远与王亮四目相对。
一个青年才俊。
一个垂垂老矣。
最后。
宋明远不急不缓地开口。
“我知道您的担心。”
“也知道您对朝廷、对官府不信任。”
“只是我还请您给我一个机会,给这些西安府、乃至陕西省所有的流民一个机会。”
“我宋明远敢在这里对天起誓,只要我宋明远在一日,定会护您周全,会让您安然做这生意。”
“若有半字虚言,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毕,他当真伸出三指,指天为誓,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
宋明远是穿越者,本不相信誓言之说,但他起誓时却无比虔诚,更是全心以对。
王亮信了。
可即便如此,王亮仍是思索良久,最终微微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民不与官斗。”
“宋大人今日登门,想必也不会无功而返。”
“我就算不看在您的面子上,也看在定西侯的面子上,相信您这一次吧。”
宋明远拱拱手道:“多谢王老爷!我定不会让您失望。”
等宋明远离开王家时,已是天色黝黑。
他足足在王家耗费了大半日的时间。
王家上上下下都是生意人,一分一厘赚得辛苦,事关银子更是小心再小心。
但宋明远却半点不耐烦都没有,将自己的计划细细说与他们听。
甚至早在多日之前,他便已拟定了文书。
当厚厚一摞文书拿出来时,王亮也好,王亮的长子也罢,看向宋明远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几分敬佩。
文书里将能想到、能发生的事情都考虑得周全至极。
最后。
王亮亲自送宋明远出门,忍不住赞叹道:“宋大人年纪轻轻就已连中六元,名扬整个大周,真是实至名归!”
“以您这般性子,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的。”
宋明远只道了一声“您谬赞了”,便登上马车,又匆匆前往陈家。
陈家也是西安府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中拥有的农田,是西安府之最。
宋明远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早在前去陈家之前,他便已将陈家的事情打听得分明,一直到深夜,才将陈家说服。
一日、两日,不过区区三日时间过去。
宋明远便已说服了西安府整整十七户富户。
毕竟王家和陈家乃是西安府屈指可数的富庶之家,将他们几家说服后,剩下的便容易多了。
甚至到了第三日傍晚,已有商户主动前来找宋明远,询问是否有流民可以帮忙做事,他们只需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宿。
到了第四日,宋明远前去寻找李茂才时,西安府同意此等法子的商户已有足足二十四家。
当李茂才从宋明远口中听说此事时,即便是一向老奸巨猾的他,也微微有些惊讶。前
几日他放下的豪言壮语仍在耳畔,但事实证明,宋明远做到了,真做到了这件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李茂才当即冷笑几声。
“看不出王亮这老头子还有几下子!”
“当日我前去寻他时,他口口声声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差卖儿卖女了。”
“没想到宋大人一登门,他就爆出还有不少家私……”
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宋明远冷声打断。
“李同知这是何意?”
“王家有家财多少,与您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李茂才第一次从宋明远口中听到如此强硬的话。
甚至可以说,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刚硬的宋明远,当即道:“宋大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宋明远只冷冷一笑。
“当日我已与王家他们承诺过,只要他们答应此事,做生意时绝不会有官府刁难。”
“倒是我看李同知这意思,又想前去讹诈一笔?”
“说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写密信前往京城,这陕西流民一事,我正不知如何下笔。”
“若李同知不知悔改,我倒是可以思量一二,将您这行径告诉当今圣上。”
“到时候即便有张首辅护着,朝廷也定会派人前来调查。”
“想来如今我的本事,李大人也有所耳闻吧?”
没错,就在宋明远安置好那些流民之后,李茂才咽不下这口气,托心腹前往京城打听,这才知道宋明远连章首辅都敢算计,只觉这人果然不可小觑。
他更是为自己寻到了合理的理由——
当日他并未将宋明远放在眼里,并不能怪他。
朝中上下,谁人敢有胆量将宋明远算计章首辅一事写在信中?
从前他只听说过宋明远厉害,却没想到他这样厉害啊!
对上李茂才那不悦的眼神,宋明远仿佛没有看见一般,继续说道:“所以我奉劝李同知几句,若我是您,这个时候只怕会夹起尾巴做人。若此时还想大肆敛财,那就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话毕。
他便起身匆匆离去。
如今他已与二十几家商户协商好,至于具体该如何行事,还有许多细节要商议。
当天,官府便张贴了告示,说是官府联合西安府二十七家商户,愿意收留流民,虽无工钱,但供温饱。
这消息一经传出,便如波涛骇浪一般席卷了西安府的每个角落。
不少流民听说此事后,心中不安,不免想起先前被关押的日子。
有人道:“这次和从前不一样!从前是官府口头放出的消息,如今却有官府张贴的红榜,想来做不得假!若是他们再敢捣鬼,咱们就和他们拼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就算这衙门靠不住,那王家、陈家可是西安府的大户,他们若不怕遭天谴,就只管坑咱们!”
还有人叹道:“算了算了,如今都要饿死了,死马当活马医,不如去碰一碰运气,兴许还能填饱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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