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远一向善于洞察人心,此刻对上李茂才,说话神色诚恳,字字句句似乎都替他着想。
李茂才很快便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放缓语气问道:“不知宋大人可有何高见?”
宋明远见李茂才已然入套,脸上笑意更深,语气却愈发恳切:“李大人,如今州府粮仓空虚,藩库更是早已见底,这是全城皆知的事。”
“若强行征调粮草钱款。”
“一来百姓怨声载道,白白给人希望,却叫人失望,这种感觉,最叫人难受。”
“二来也未必能凑够数目,如今朝廷是什么德行,国库有没有银子,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到了那时候流民安抚不成,反倒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只怕大人的乌纱帽怕是也保不住。”
李茂才眉头紧锁,这等场面,他想一想就觉得害怕。
他沉着脸,没好气道:“那依宋大人之见,这事不也是无解?”
“既然如此,那今日又何必找我?”
“来日朝廷追责下来,我难辞其咎,你也讨不得好。”
“当然不是。”宋明远摇头,面上满是诚恳,“自古以来,朝廷赈灾多是采用开源节流、灵活施策等法子赈灾,想来这些办法,李同知也都用过,不过是收效甚微而已。”
李茂才下意识点点头。
他虽是贪官,虽是奸臣,但亦是想一步步往上爬的。
早在大雪簌簌落下之前,这朝廷吩咐下来不要紧的做工就已停了,也由他出面,要求富商捐粮捐钱,甚至还组织了流民修水利等工程,用极少的口粮抵靠报酬,既救灾又兴基业。
他能在西安府为官多年,可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的。
只是那些流民却是太多太多,根本救不过来。
宋明远对上李茂才那好奇且无奈的眼神,缓缓道:“这些日子我时常出入福满楼,也听那些达官显贵说起过。”
“在这这雪灾刚闹出来,您就逼那些达官显贵捐钱捐物,惹得他们苦不堪言。”
“我若是他们,即便有家财万贯,也会藏着掖着,显而不露。”
想想也是,这李茂才平日本就没少讹这些人的钱。
收了钱不做实事也就罢了,还对他们坑蒙拐骗,就算讹人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若是西安府的达官显贵,也会一个劲装穷藏银。
“宋大人这话是何意?是说我为官不仁吗?”李茂才一张口,就叫起苦来,“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那些流民。”
“大人这话,下官并不赞同。”宋明远淡淡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纵然是商贾,纵然是有钱有势之人,他们的钱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为何要拱手让给那些流民?”
顿了顿,他更是道:“在那些生意人看来,救灾治国是皇上和朝廷该想的事情,他们该缴的税已经缴了。”
“好事轮不上,闹出坏事来。”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谁能甘心?”
说着,他又道,“我若是大人,不仅不会上门讹诈,还会说服那些富商,请他们以工换粮。”
这些日子,宋明远看似闲来无事,日日四处转悠,实则一日都没闲着。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城西那块有片废弃的织造坊,城郊还有几万亩荒田。”
“流民之中多有青壮劳力,妇人亦能纺织,荒田还可放牛牧羊,为何李同知不联合西安府的富商组织起来,以工换粮?”
李茂才闻言一愣,眼中泛起些许亮光:“以工换粮?宋大人不如详细说说。”
宋明远心中早有谋划,此刻不急不缓开口:“那织造坊虽已废弃,但机器尚可修复,只需派人修缮几日便能使用。”
“若我没有记错,这西安府中亦有布商,可联合他们先垫付些棉花、丝线,待流民织出布匹,再以市价折抵粮食。”
“至于城郊荒田,正好分给流民开垦,由西安府的富贵人家提供种子,待秋收之后,收成定然远大于如今施粥赈灾的银钱。”
“这既救流民于水火,又让西安府的富商有利可图。”
“如此一来,既不用官府出一分钱一粒粮,又能让流民自食其力,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茂才连连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宋大人果然高见。”
“也难怪小小年纪就高中状元,只是我近来公务繁忙,只怕没时间陪宋大人一同前去游说西安府富商,这事儿……”
宋明远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当即接话道:“这事儿自然不必李同知出马,我自会安排妥当。”
他太清楚李茂才的为人——
有功便是李茂才的。
若是失败,便让别人背锅。
但如今救灾刻不容缓,他没时间与李茂才计较这些。
宋明远该说的话已说完,很快便带着吉祥匆匆离开。
倒是李茂才看着他的背影,露出几分冷笑。
陈三忍不住道:“此等法子,先前郭大人也提过,您也试过,为何不与宋大人说明,这法子您之前已用过了?”
“我为何要提点那宋明远?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李茂才说起宋明远,眼中闪过几分不耐,不说对他恨之入骨,起码也是想将这人碎尸万段,“不是说他聪明过人,连章首辅都对他另眼相看吗?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说服西安府的那些富商。”
“这有钱人可都不是吃素的,脑袋一个比一个好使,装起穷来更是一个赛一个,怎会相信宋明远的三言两语?”
宋明远坐上马车时,窗外又有簌簌大雪落下,雪花一片接一片。
他微微叹气:“纵然那些流民已经离开了庙宇,只怕他们如今走投无路、食不果腹,又要死伤无数了。”
吉祥在一旁也跟着叹气:“二爷。”
“那李茂才谋害流民一事,就这样算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明远就冷声开口:“自然不能这样算了。”
“他残害流民数千,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是与他算账不急在一时,留着他还有用处。”
“李茂才贪生怕死,又有把柄在我手上,我还能暂且拿捏住他。”
“若此时将他砍了脑袋,朝廷定会重新派一个人来,这人若比李茂才更狡黠,处处与我作对,那才是得不偿失。”
当务之急,是安置这些流民。
宋明远坐上马车,神色不悦。
等他再次下马车时,已至一座府邸之前。
雪花簌簌扬扬落下,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知道,这倒春寒厉害得很,兴许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冷,所以他得抓紧时机。
宋明远瞧见门上两个破败的灯笼,朱门早已掉漆,可牌匾之上的‘王府’二字仍是苍劲有力,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王亮王老爷倒是装穷的一把好手,才过了年,连灯笼与对联都舍不得换新。”
“只怕,装的太过了些!”
李茂才都知道这些商人难以对付。
他宋明远又如何不知?
若有人想变着法子从他兜里掏银子,他也不答应。
可今日,他不是来讹王老爷银子,而是前来实现共赢的。
吉祥刚上去敲门,就有一个年迈的门房迎了出来:“不知二位找谁?”
吉祥自报家门,门房听见‘宋明远’这名字时,神色微微一变,当即就道:“原来是宋大人来了!”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只是……只是我们家老爷自年前就病得下不了床,病的厉害,还请宋大人莫要见怪。”
“您放心,等我们家老爷病好后,定会上门拜访。”
这话,他说得十分熟稔。
宋明远一听便知,从前登门之人定是不少。
宋明远却不理会他的话,抬脚就往里走。
“王老爷病了?”
“那我更要进去看看了。”
“说起来,我家中幼弟在京城师从名师,耳濡目染之下,我对些疑难病症也略知一二。”
“王老爷自从去年就缠绵病榻,想来是西安府的大夫医术不精,正好我今日替他好好看看……”
门房顿时语塞。
他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得非常直白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宋大人,怎么就听不明白?
这位宋大人,竟与贪生怕死、贪财好色的李茂才李同知完全不一样!
这门房虽年迈,却是个聪明人,不然王亮也不会将他放在这个位置。
他当即偷偷给身旁的小门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将此事告诉王亮。
那年纪小些的门房借着如厕的名头,偷偷撒丫子跑开,抄了小路,连忙将方才的情形告诉了王亮。
王亮如今已年过六旬,正让小厨房炖了燕窝粥,一勺一勺喂着小孙子喝,嘴里还念叨着:“你呀,若是再贪玩、不肯好好吃饭,以后就把你送到流民堆里去,看你还敢不敢糟蹋东西!”
他怀中的小孙儿不过两三岁,胖嘟嘟、圆乎乎的,因家里有钱,众星捧月般长大,一向有些挑食。
王亮正含饴弄孙、开怀不已时,听闻宋明远登门,顿时神色一变。
“这宋明远怎么来了?”
“从前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声,只怕这人来者不善!”
他当即把小孙子交给乳娘,连声吩咐:“快!快些准备!”
不过须臾之间,他又是在脸上擦粉,又是换上磨破袖子的旧衣,连那两三岁的小孙子也换了一身家常布衣。
屋内的丫鬟婆子躲了一大半。
熏香、糕点也全部换成了粗劣之物。
等宋明远进来时,王亮已穿着一件磨破袖子的衣裳,病怏怏躺在床上,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
宋明远何等聪明,一进来就察觉不对。
桌上放着早已风干的橘子。
案几上摆着开裂变色的糕点。
他忍不住在心里想——
王老爷,这戏会不会做得太过了些?
这王亮好歹也是西安府首富,日子竟会难过成这样?
王亮一看到宋明远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悬着的心很快放下,咳嗽几声道:“宋大人来了,草民身子不好,有失远迎,实在罪过。”
话音未落,他便剧烈咳嗽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恨不得将肺都咳出来。
想当初李茂才几次登门,见他咳成这样、脸色难堪,都离得远远的,说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宋明远淡淡笑道:“王老爷客气了。其实我早就想登门拜访,只是一直忙于公务。”
“今日听说您身子不好,故而前来看望。”
话落,他就瞥见门口有个胖乎乎的小孙子探头探脑,那孩子圆乎乎的,一看就是日日锦衣玉食,心中愈发笃定王亮在装病。
笑了笑,他又道:“王老爷的病一直未见好转?”
“唉,是啊。”王亮装模作样地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哽咽道,“说起来也是我年纪大了,各种毛病都出来了。”
咳嗽几声吼,他又道:“早些年家中生意不好,我整日走南闯北,饥一顿饱一顿,彻底伤了根本。”
如今年纪大了,这两年生意又不好做,老毛病就犯了。
看过不少名医,都只说我得安心静养。”
“还望宋大人莫要担心,想来等天气暖和了,这病症就能好了。”
“是吗?兴许是西安府的大夫医术不精。您若是信得过我,不如我来帮您看看?”宋明远嘴角含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王亮顿时懵了——
他原以为宋明远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竟真要为他诊病?
他本就是装病,西安府有名的大夫早被他打点好,即便来看诊也只会糊弄一番。
如今若真让宋明远把脉,岂不是露馅了?
他吓得连连摆手,连咳嗽都忘了装,一个劲儿道:“宋大人,不必了。”
我这病严重的很,万一将病气过到了您身上,那我可就罪该万死呢!
可不管他怎么说,宋明远就像没听到一样。
到了最后。
宋明远更是不由分说,一把就抓住了王亮的胳膊,开始装模作样号脉起来。
没错。
就是装模作样。
虽说从前在京城时,他时常问起宋章远医术学习的如何,但他对医术,却是一窍不通。
如今他对上王亮,不仅半点分毫都没露出来,看着还是怪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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