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1987年——这个年份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尘封的噩梦,清晰地映照出一切悲剧的源头。
那个在档案中被提及的、布满疑点的“意外”事故发生的年份;
那个更衣室柜子螺丝被拧松、导致李国栋母亲张秀重伤不治的年份;
那个张淑芬因此患上急性应激障碍、精神世界从此走向不可逆转的扭曲深渊的年份!
李国栋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他死死盯着那块锈迹斑斑的厂牌,仿佛看到了母亲在倒塌的柜子下痛苦挣扎的身影,看到了张淑芬当年那张年轻、或许也曾有过纯真、却被嫉妒和恐惧扭曲的脸。
所有的线索——老照片、母亲的遗书、张淑芬病床上的呓语、警察的旧案卷——在这一刻,被这枚冰冷的金属牌彻底串联、锁定!
真相沉重得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墙壁。
李妍也倒抽一口冷气,震惊地看着那块牌子,又猛地看向父亲瞬间惨白的脸。她瞬间明白了这块牌子的分量,明白了那个年份所代表的、压在父亲心头几十年的巨石究竟是什么。
之前所有的愤怒指控,在这块锈蚀的厂牌和那个刺眼的“1987”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小雨则像是被这块冰冷的金属烫到了一般,手猛地一抖,厂牌差点脱手掉落。
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捧住。她低头看着掌心里这块承载着两个家庭数十年血泪、谎言与毁灭的沉重铁片,看着那个她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名字——张淑芬。
外婆。操控者。病人。凶手。可怜人。无数的标签在她脑海中翻滚、碰撞。她想起了外婆偶尔清醒时,浑浊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想起了她发病时对着空气哭喊的“阿秀”;想起了她指导自己下药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在这块刻着“1987”的牌子上找到了最初的原点。
“1987…”小雨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年份,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凹凸不平的刻痕,拂过“张淑芬”三个字。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许久,她抬起头,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滑落,但眼神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悟。
她将那块沉甸甸的厂牌轻轻放回李国栋微微颤抖的手掌里,声音哽咽却清晰:
“李叔叔…这大概是她这一生…唯一真正属于她自己、无法作假的东西了。从1987年开始…她就把它弄丢了…直到最后…才想起来要找…”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蕴含的复杂情感——对悲剧源头的认知,对那个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的外婆的悲悯,对那无法挽回的、被诅咒般的一生的叹息——已不言而喻。
李国栋的手掌包裹住那块冰冷、粗糙、带着锈迹和刻痕的金属牌。那坚硬的触感硌着他的皮肉,仿佛也硌着他的灵魂。他紧紧攥着它,指关节再次泛白。
是啊,1987。一切的起点,一切的终点。
这块小小的厂牌,是张淑芬的身份证明,是她青春年华的印记,却也成了她一生无法摆脱的枷锁和罪孽的起点。
她至死都紧紧攥着它,攥着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自己”,攥着那份深埋心底、被病态扭曲却始终无法真正磨灭的悔恨?或者是那份对“阿秀”挥之不去的执念?这究竟是忏悔的信物,还是执迷不悟的象征?
没有答案。只有冰冷的金属和刺骨的茉莉残香。
他缓缓合拢手掌,将那块锈蚀的厂牌连同那个小小的、空瘪的香囊一起,紧紧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所有过往的尘埃与血泪。他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通往张淑芬最后停留过的房间的门。
目光疲惫而苍凉,像望穿了数十年的光阴,最终落在一片虚无的废墟上。
“走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透出一种巨大的、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我们…回家。”
时光在指缝间悄然溜走,如同细沙。
几年后的一个深秋傍晚,凉意已深。李国栋独自一人,回到了那片早已化为瓦砾场的老城区旧址。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轰鸣早已远去,只留下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沉默伫立,如同巨大而狰狞的伤疤,裸露在城市的肌理之上。
风卷起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穿过熟悉的、如今却已面目全非的巷弄方位,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曾经那个“家”的大致位置。砖石瓦砾堆积,荒草丛生。
然而,就在这片象征着毁灭和终结的废墟边缘,一抹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顽强生机攫住了他的目光。
一丛丛野茉莉。
它们不知何时、从何地飘来了种子,竟在这贫瘠的瓦砾缝隙中深深扎下了根。茎干细瘦却坚韧,墨绿的叶片在深秋的风中微微颤抖。
虽然花期已过,早已不见那洁白芬芳的花朵,但李国栋似乎依然能嗅到那记忆深处、贯穿了半生纠缠与痛苦的、淡淡的茉莉香气。
它曾缭绕在母亲熨烫衣服的熨斗旁,曾弥漫在张淑芬递来的那杯温热的茶水中,也曾附着在那个最终空瘪的香囊上…这香气,是温暖的慰藉,是温柔的陷阱,是死亡的阴影,如今,又成了废墟之上沉默的见证。
他伫立良久,寒风穿过他单薄的夹克。最终,他慢慢地、几乎带着一种仪式感地蹲下身。粗糙的瓦砾硌着他的膝盖。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一直未曾丢弃、始终沉甸甸压在他心口的金属厂牌——红星纺织厂,张淑芬,1987。
锈迹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深暗,那行刻字却依旧清晰,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他用手指在野茉莉根部旁松软的沙土里,用力地挖开一个小小的坑。冰冷的泥土嵌入指甲缝。
然后,他郑重地将那块冰冷的厂牌放了进去。
这块铭刻着罪孽起点和悲剧终点的铁片,这块张淑芬至死紧握的身份印记,此刻,被埋进了这片同样承载了太多痛苦、欺骗与最终崩塌的土地里。埋在了这丛象征着母亲、也象征着张淑芬复杂人生的野茉莉旁。
他用手掌,将带着寒气的沙土推拢,覆盖,压实。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亲手掩埋一个时代,一段人生,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
冰冷的金属被温热的泥土渐渐覆盖、吞噬,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只留下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包。
李国栋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沾满泥土的手掌按在刚刚填平的土坑上。寒意透过掌心直抵心脉。
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暮色晚风中轻轻拂动。他仿佛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在泥土深处,与同样冰冷的瓦砾,与茉莉坚韧的根须,无声地对峙着,诉说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直到远处城市华灯初上,璀璨的光芒勾勒出废墟起伏的、狰狞的剪影,他才深深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旋即消散无踪。他支撑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了起来,膝盖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暮色中沉默摇曳的野茉莉,和它们脚下那个已看不出痕迹的小小土堆,他转过身,身影融入身后都市巨大的阴影与喧嚣之中,脚步略显蹒跚,却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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