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的白炽灯光冷得刺眼,均匀地泼洒在货架间,将每一件商品都照得无所遁形。
李国栋推着购物车,橡胶轮子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嗡鸣,像是他脑子里某些时断时续的回响。
货架上的标签在他眼前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阿尔茨海默的阴影如藤蔓般悄然缠绕着他的记忆,许多面孔和名字沉入了迷雾般的深水区,唯独一些刻骨的碎片,带着锋利的边缘,不时浮上来刺痛他一下。
“降压药…降压药在哪儿?”
他低声咕哝着,眼神茫然地在标着“心脑血管用药”的货架上来回逡巡。
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仿佛都在嘲笑他的徒劳。最终,他只得放弃,随手从旁边的促销堆里拿了一提打折的鸡蛋和一袋米——家里似乎总缺这些。
购物车底部,孤零零地躺着一小包野茉莉的种子,包装袋上清新的绿色花朵图案,在一片灰蒙蒙的实用品中显得有些突兀。
他自己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拿它了。
一种模糊的牵引,来自废墟上摇曳的白色小花?来自那个陈旧香囊里最后的、干枯的茉莉气息?
他记不清了。
收银台前队伍不长,但也足够消磨时间。
李国栋木然地随着队伍向前挪动,耳边是扫码器单调的“嘀嘀”声、购物袋的窸窣声、顾客偶尔的低语,汇成一片模糊的噪音背景。
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收银员忙碌的手上。直到轮到他。
“您好。”
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李国栋下意识地将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件件放到传送带上。
收银员女孩动作麻利,拿起那提鸡蛋扫描条形码。就在她微微侧头看向扫描枪屏幕的瞬间——那流畅的下颌线,那饱满的圆脸轮廓,尤其是那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倔强的嘴角——像一道骤然劈开浓雾的闪电!
心脏猛地一撞,几乎要顶到喉咙口。一个深埋在时光尘埃里、带着痛楚和复杂情感的名字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急迫:
“小雨?”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女孩抬起头。
是一张年轻、健康、充满生气的脸庞,皮肤光洁,眼神清澈,带着服务行业标准的礼貌微笑。
她看着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眼神有些迷茫的老人,笑容不变,声音温和而清晰:
“爷爷,您认错人了。”
不是她。
声音不同,眼神也不同。
陈小雨的眼神,即使在最安静的时候,也像深潭,底下藏着太多他看不懂也无力承担的暗流。
眼前这女孩的眼睛,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水,坦荡见底。
李国栋张了张嘴,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尴尬混合着瞬间涌上,烧灼着他的耳根。
他想解释,想道歉,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
他只能局促地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哦…哦,对不住。”
女孩似乎对这种老人家的恍惚见怪不怪,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没再追问。
她拿起那包野茉莉种子,熟练地翻转寻找条码。小巧的扫码枪发出一声清脆短促的“嘀——”。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李国栋此刻混沌的意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声响,落在收银台小小的显示屏上。
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几行绿色字符:
商品:野茉莉种子 (1) 价格:¥5.90
下一行,是员工信息:
工号:b2009 姓名:林晓阳
“b2009…”
李国栋的呼吸停滞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大脑仿佛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试图咬合。
工号?2009?那一年……2009年!陈小雨如果……如果一切未曾发生,如果她平安长大,生于1996年的她,在2009年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而眼前这个女孩……工号是b2009?出生年份?
仿佛为了印证他那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屏幕随着女孩放下扫码枪,画面短暂切换了一下,显示出一行更小的系统状态信息:
[员工生日校验通过:2009-5-20]
2009年出生!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时空仿佛在眼前扭曲、折叠、碎裂。2009年出生?
那意味着,当他在那个风雨飘摇的重组家庭里挣扎,当陈小雨还是个眼神复杂、在绝望边缘写下“救命”纸条的少女时,眼前这个女孩,才刚刚降临人世,如同一张纯净的白纸。
这怎么可能?
仅仅是巧合吗?
这侧脸的相似,这2009的数字……是命运在轮回的迷宫里,给他开的一个残酷又荒诞的玩笑?
还是冥冥中某种无法言说的映射?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条湍急河流的中央,脚下是流沙,过去与未来的碎片裹挟着泡沫,汹涌地冲刷着他,试图将他拖入混乱的深渊。
“爷爷?”
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将他从可怕的眩晕中拉了回来。她手里拿着扫码枪,疑惑地看着他,
“您还好吗?东西都扫完了。需要袋子吗?”
李国栋猛地回过神,对上女孩清澈坦然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阴霾,没有重负,只有属于二十岁年轻人的纯粹和对眼前这位奇怪老人的一点耐心关心。
不是她。这双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不是那个被命运撕扯、在黑暗中挣扎的陈小雨。这是一个全新的、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
“啊……袋子,”
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要一个,大的。”
他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钱包,指尖触到一点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枚从香囊里取出的、刻着“红星纺织厂 张淑芬 1987”的旧厂牌。
指尖的冰冷似乎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付了钱,接过那个装着寥寥几件物品的大塑料袋。
袋子很轻,却又像承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他没有再看那女孩一眼,或者说,不敢再看。
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转身离开收银台,将那声清脆的“嘀”音和那张属于1999年的年轻脸庞,连同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都暂时抛在了身后明亮而冰冷的超市灯光里。
他推开沉重的超市玻璃门,初春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气息——尾气、尘土、远处食物的香气。
这现实的触感让他胸口的窒闷稍稍缓解。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城市深处那片特定的方向。
那里,曾经矗立着承载了他半生悲欢的老屋,如今已是一片被围挡圈起的、巨大的废墟。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无数高楼大厦的轮廓被璀璨的灯火勾勒出来,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怪兽。而在那片废墟的方向,只有一片浓重的、沉默的黑暗。
但在李国栋此刻恍惚的视野里,那片黑暗的中央,仿佛正挣扎着钻出点点细碎的、倔强的白光——那是野茉莉吗?是幻觉?还是某种来自时间深处的微弱呼应?
他拎着塑料袋,站在超市门口喧闹的人流边缘,像一个突兀的静止符号。
他深深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旋即消散无踪。
他支撑着有些酸痛的膝盖,费力地站直身体,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最后,他朝着那片废墟的方向,投去了深深的一瞥。目光似乎穿透了城市的钢筋水泥,落在那片无人关注的瓦砾之上。
然后,他转过身,身影决然地融入了身后都市巨大而喧嚣的阴影之中。脚步略显蹒跚,背脊却挺直了些许,带着一种历经风暴后的疲惫与释然,不再回头。
喜欢茉莉巷的合租家庭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茉莉巷的合租家庭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