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九年夏，应天府热得像个蒸笼。
但陈兴挺开心的，徐皇后没有像历史上一样，薨逝于四十六岁。
这天陈兴在文华殿刚给朱瞻基讲完课。
回到府里才灌了碗冰镇酸梅汤，宫里的紧急召见就到了。
乾清宫的气氛比外头还闷热凝重。
朱棣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份染血的奏报，指节捏得发白。
殿内重臣如英国公张辅、刚从安南前线轮替回来的沐晟、还有新上任的神机营总训导官蓝玉，个个屏息凝神。
“好！好一个本雅失里！好一个阿鲁台！”朱棣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猛地将奏报拍在御案上：
“竟敢杀朕的使者！把郭骥的脑袋给朕送回来！当朕的刀不利了吗？！”
殿内落针可闻。鞑靼部首领本雅失里和阿鲁台袭杀明朝使臣郭骥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是对大明北疆安宁的直接威胁！
“陛下！”淇国公丘福第一个出列，这位老将须发皆张，眼中战意熊熊：
“鞑靼小儿，欺人太甚！请陛下准臣领兵，踏平漠北，擒此二獠，以正国威！用他们的脑袋祭奠郭大人！”
丘福的勇猛是出了名的，但脾气也火爆，容易上头。
朱棣看着他，眼中怒火未消，显然被丘福的请战撩拨盛。
“陛下！臣请战！”另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是成国公朱能。
他自从被陈兴“救下”没去安南，在京休养了大半年，按陈兴的方子调养，自觉身体已无大碍。
朱棣看了看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命淇国公丘福，为征虏大将军！总兵官！统领十万大军，北伐鞑靼。”
“问罪本雅失里、阿鲁台！务必将此二贼擒获，献俘阙下！”
丘福大喜，立刻跪地：“臣丘福，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成国公朱能，为左副将军！辅佐丘福，出谋划策！你二人，当精诚合作，不得有误！”
朱能眼光一闪沉声应道：“臣！遵旨！”
蓝玉站在一旁，花白的眉毛紧锁。他是最熟悉草原作战的，想开口提醒一番。
但看了眼朱棣的脸色和丘福那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把话咽了回去。
他刚复出不久，不宜在此时多言。免得人家以为，自己是觉得“靖难老将”不如“开国老将”。
陈兴站在文臣队列中，心中却是一咯噔。
他熟知的历史里，没有这段啊！朱棣五次北伐不都是御驾亲征吗！什么情况这是！
好吧自己医学生历史还是半吊子。
七月，丘福、朱能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塞。
丘福意气风发，一路催促行军，恨不得立刻飞到鞑靼老巢。
朱能忧心忡忡，多次提醒：“丘公，斥候回报，前方地形复杂，鞑靼游骑活动频繁，恐有埋伏！”
“应放慢速度，多派侦骑，摸清敌情再进！”
丘福每每不耐：“朱能！你就是太过谨慎！斥候？鞑子看到我大军旌旗，早吓破胆跑了！哪还有埋伏？”
“兵贵神速！再慢，功劳都被别人抢了！” 他心中甚至对朱能有些怨气，觉得他碍手碍脚，阻碍自己建立不世之功。
大军很快抵达胪朐河流域。果然发现小股鞑靼骑兵。
丘福一见，如同鲨鱼闻到了血腥味，立刻就要挥军掩杀。
朱能死死拉住他：“丘公！不可！此乃诱敌！鞑子主力必在附近！当就地扎营，稳住阵脚，待查明……”
“查明？等你查明，黄花菜都凉了！”丘福一把甩开朱能的手，指着远处仓惶“逃窜”的鞑靼游骑。
眼中满是轻蔑：“看到没有？丧家之犬！这正是破敌良机！传令！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率精骑随我追击！”
“朱能！你率主力押后！看我擒贼先擒王！” 他认定了那就是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小股亲卫！
丘福一马当先，带着王聪、火真等将领和数千精锐骑兵，脱离大队，一头扎进了看似平静的河谷地带。
朱能急得跺脚，但也知道拦不住。他一边严令主力迅速跟进，结成防御阵型，一边祈祷丘福能及时醒悟。
同时，他命令神机营立刻展开，三段击队列严阵以待，准备随时接应。
丘福的追击队伍很快深入河谷。突然，四面八方响起震天的号角！
埋伏的鞑靼骑兵如同潮水般从丘陵、树林后涌出！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
丘福和他的数千精锐，瞬间陷入了重重包围！
鞑靼人显然早有准备，利用地形优势，分割包围，重点冲击明军将领！
“那老贼！纳命来！”鞑靼大将的怒吼响彻战场。
丘福这才如梦初醒，但为时已晚！他挥舞长刀奋力拼杀，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
王聪、火真等将领也在混战中相继阵亡！
“大帅！”朱能远远看到丘福帅旗摇摇欲坠，目眦欲裂！
他立刻命令神机营向包围圈猛烈开火，试图撕开缺口！
三段击的轰鸣声响起，密集的铅弹确实给鞑靼人造成了一定伤亡，延缓了他们的攻势。
这比原历史毫无准备、全军崩溃要好得多。
但鞑靼人太多了！
他们的骑兵利用烟尘和混乱，迅速逼近了神机营的阵列！一旦近身，火铳兵就危险了！
朱能知道，必须救出丘福！他亲自率领一队最精锐的家将骑兵，不顾一切地冲向丘福被围的核心！
“朱能！别管我！快撤！带兄弟们撤出去！”
丘福在重围中看到了冲来的朱能，声嘶力竭地大吼，带着无尽的悔恨。
朱能充耳不闻。自己主动请缨而来，打成这样还有何脸面。若败，就在此马革裹尸吧。
若胜，就一起将功赎罪。
总之！国公的面子不可辱！于是战刀挥舞，硬生生在鞑靼人阵中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了丘福附近。
然而，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射中了朱能的胸膛！
他身形猛地一晃，鲜血瞬间染红了战甲！
“成国公！”周围的明军发出悲呼。
朱能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箭羽，剧痛袭来，但他反而露出一丝解脱般的惨笑。
安南没去成，憋屈了这么久……这次北伐，又没能阻止丘福冒进，打成这样……他确实没脸回去了。
只是辜负了陈兴救下的这条命！
“丘公……保重……”朱能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一夹马腹，不是撤退，而是调转马头。
挥舞着染血的战刀，如同疯虎般冲向了鞑靼兵力最密集的地方！
“杀！大明万胜！”他要用自己的血，洗刷这兵败的耻辱！
朱能的决死冲锋，短暂地吸引了大量鞑靼兵力。
加上外围神机营的持续火力压制，一部分明军主力在副将的指挥下，终于艰难地撕开包围圈。
带着重伤昏迷的丘福和残兵败将，仓惶向南突围。
八月，惨败的消息传回应天。十万大军折损八万！
征虏大将军丘福重伤被抬回，后不治身亡。
左副将军朱能、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等一干大将……尽皆战死！
唯有右副将军和部分中下层军官，带着残兵败将逃回。
奉天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朱棣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握着龙椅扶手的手青筋暴起。震怒！
无边的震怒！还有……难以言喻的痛惜！尤其是朱能的死讯！
“丘福！匹夫！竖子！误朕！误国！”朱棣的咆哮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轻敌冒进！葬送十万大军！折损朕之柱石！死有余辜！”他对丘福的恨意滔天。
随即，是冰冷的追责：
丘福虽死，追夺一切爵位封号！家人流放！
临阵脱逃、救援不力的将领数人，被锦衣卫锁拿下狱，严加审讯，最终处斩！
所有逃回的将校士卒，皆受严惩，罚俸、降职、充边！
整个朝廷笼罩在失败的阴云和皇帝的雷霆之怒下。
长兴公府，书房内一片昏暗。
陈兴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茶。
桌上，是那份详细描述胪朐河之败的军报抄件。
“……成国公朱能，见丘福中伏，率部死战救援，身中数箭，犹呼酣战，力竭阵亡…
“其尸身夺回时，手中犹紧握战刀，怒目圆睁……”
陈兴的手指死死抠着紫檀桌面，指节发白。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无力感，紧紧攫住了他。
他救下了朱能。
他让朱能避开了安南的瘴疠。
他以为改变了历史，救了朱能一命。
结果呢？朱能还是死了！死在了胪朐河！而且死得如此惨烈，如此悲壮！
甚至带着一种……主动求死的赎罪意味！
“是我……害了他？” 陈兴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如果朱能去了安南，或许真会病死，但至少是死在病榻上，有家人送终，有哀荣备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背负着兵败的耻辱，死在乱军之中，死在他本可避免的战场上！
甚至可能……是因为没能阻止丘福，心中愧疚，才选择马革裹尸！
这种“我救了你，却让你死得更惨”的悖论，如同毒蛇般噬咬着陈兴的心。
他自以为掌握着历史的脉络，可以拨乱反正。
可现实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
历史的惯性是如此巨大，个人的干预，有时就像投入洪流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会改变局部。
却可能在不经意间，将人推向更可怕的漩涡。
“人力……终究难逆天吗？” 陈兴痛苦地闭上眼。
朱能那张豪爽中带着感激的脸，和军报上描述的那具怒目圆睁、紧握战刀的尸体。
在他脑海中反复交错。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先知”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自己不是先知，甚至连历史都记不全。原来御驾亲征前还有邱福这样的大败……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窗棂，如同呜咽。
永乐九年的这个秋天，格外的寒冷。
北疆的烽火并未熄灭，反而因为这场惨败，燃烧得更加炽烈。
而陈兴心中的战场，也陷入了一片迷茫的泥沼。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命运残酷的玩笑，重新审视自己在这滚滚洪流中的位置。
他知道，朱棣绝不会就此罢休，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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