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雨丝终于停歇,御花园东角的梧桐叶被洗得翠绿欲滴,水珠不堪重负,沿着叶脉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微小的水花。
虞妩华赤着一双雪白细腻的足,踩过湿滑冰凉的石径,由贴身宫女白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在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旧香案前缓缓跪坐。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痴傻外表不符的庄重。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心保存的彩蝶标本。
这并非凡物,蝶身由前世战死沙场的将士遗甲上敲下的铜片熔铸,蝶翼则是用染了色的丝线与铜丝交织而成,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仿佛凝聚了无数亡魂的叹息。
白芷递上火折子,虞妩华接过,凑近蝶翼。
火焰一触,那华美而冰冷的翅膀便开始卷曲,继而无声地燃烧起来,升起一缕细细的青烟,带着金属与丝帛混合的奇异焦香。
在袅袅青烟中,她阖上眼,唇瓣轻启,低声哼唱起一首曲子。
是《折柳吟》。
调子依然是外人听来荒腔走板,不成章法,可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却分毫不差地踩着那支早已在宫中禁绝的古律。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混入雨后潮湿的空气里。
“娘说,飞得太高的人,总会撞上天雷……”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透着一股彻骨的悲凉与决绝,“可我……不敢不飞。”
话音刚落,回廊尽头忽然灌入一阵穿堂风,吹得香案上的灰烬如一群黑色的死蝶,盘旋着飞舞起来,最终散入回廊幽深的阴影之中,不知所踪。
假山后,一名身着玄衣的暗卫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他脑中反复回响着陛下昨夜冰冷的亲令:“若虞氏再唱此曲,即刻回报。”就在他准备动身时,另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飞散的灰烬中精准地拾起那半片未曾燃尽的蝶翅,用一方锦帕包裹,旋即消失在宫墙的暗影里。
那东西,将要被立刻送往御书房,与档案中的图样进行比对。
御书房外的檐下,萧玦立于最深的阴影中,一身玄色龙袍将他颀长的身形束缚得更加挺拔冷峻。
风将那破碎的曲调断断续续地送入他耳中,他的目光沉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寒水。
他听得真切,这曲调,这韵律,竟与当年虞妩华的母亲,那位名动天下的女将军出征前最后一次宫宴上所舞的战舞配乐,完全一致。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暗卫传回的那句呓语——“不敢不飞”。
一个被太医断定为心智不全的痴傻女子,何来如此沉重得仿佛能压垮脊梁的宿命感?
萧玦修长的手指猛地掐入掌心,锐利的刺痛强迫他翻涌的心绪冷静下来。
这是演戏,一定是演戏。
她背后的人,终于开始出招了。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凤仪宫的掌事女官亲自带着数名宫人来到紫云殿,送来一套新制的秋日锦裙,并客客气气地传达了皇后的口谕:“虞美人孝思感人,然哀伤过度恐损心神,陛下与娘娘体恤,特许其在殿中静养三日,不必晨昏定省。”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嘉奖又是关怀,实则却是萧玦连夜下达的密旨:软禁紫云殿,无诏不得见任何人。
当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时,一直垂首恭顺的虞妩华却缓缓直起身,倚着冰冷的门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轻笑。
她早就料到,昨夜那一场祭奠,必然会换来今日的“惩戒”。
而这场禁足,来得正是时候。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柳妃将在今夜的秋日小宴上设局——一名新晋秀女将会“偶然”误饮一杯毒茶,而那套致毒的茶具,正是前几日从她紫云殿“遗失”出去的。
如今她被皇后亲自下令禁足,人证物证俱全,这盆脏水,任谁也泼不到她身上了。
白芷快步上前,紧张地压低声音:“主子,我们……”
虞妩华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去殿内东侧的墙角。
白芷会意,从一块松动的墙砖缝隙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小小的蜡丸。
用指甲掐开,里面是一张极细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东六井畔,子时无人。”
第三夜,禁足的最后一晚。
紫云殿内只燃着一豆孤灯,虞妩华独坐灯下,神情专注,用一截炭条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绢布上,默写着一幅繁复至极的地图——那是大周北境最详尽的边关布防图,每一处关隘,每一条暗道,都清晰无比。
这是她前世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记忆。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沙沙”声。
虞妩华笔尖一顿,警惕地抬起头。
一阵夜风吹过,将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吹进了半开的窗棂,恰好飘落在她的手边。
她目光一凝,只见那枯叶的叶脉之间,竟用极细的墨迹写着一行字:“西六宫药库,戌时巡更空档。”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字迹全然陌生,但这行字指向的地点和时机,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西六宫药库,戌时的巡更空档……那正是她前世为了藏匿半块兵符,而精心算计出的唯一机会!
这个秘密,除了已经死去的她自己,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是谁?
是谁在替她铺路?
是谁在黑暗中,向她递出这把开启前世布局的钥匙?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远处御书房的方向。
那里的灯火彻夜未熄,如同一只孤单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整座沉睡的皇宫。
风穿过窗棂,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龙涎香气。
那是萧玦身上惯用的熏香。
虞妩华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浮上心头:有人在借萧玦的手,向她传递情报。
而那个借刀之人,或许……正是萧玦他自己,一个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藏在深处的自己。
禁足期满的当日,萧玦亲临紫云殿。
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槛之外,高大的身影将门内的光线都遮挡了大半。
他看着殿内那个身形纤弱的女子跪坐在小炉前,正用一柄银匙搅动着漆黑的药汁,神情专注而懵懂。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了手腕上一截古朴的青铜缠枝镯。
“你说,是梦里的仙姑教你唱的那支歌?”他的声音低缓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利刃,每一个字都带着试探的锋芒。
虞妩华搅动药汁的手一僵,缓缓抬头。
萧玦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住她:“可朕记得,先帝驾崩那夜,宫中上下禁乐七日,违者皆以大不敬论处。那七天里,整个皇城,连梦里都不许有人提起《折柳吟》。”
这句话如同一道重锤,狠狠砸在虞妩华心上。
她猛地抬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瞬间 ??满了惊惶与无措,像一只在林中被猎人堵住去路的幼鹿。
下一刻,她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整个人伏倒在地,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哭诉:“我……我真的梦见了……梦见一个穿铠甲的女人……浑身是血……她,她抓着我说……说……”
她像是陷入了某个可怕的回忆,一边说,一边死死地抓住手腕上那只冰冷的青铜旧镯,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说……‘别信那个戴玉佩的男人’……别信他……”
萧玦的眸色骤然沉到了底!
他腰间,正挂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佩。
那玉佩的样式,正是他为了迷惑朝中某些势力,特意仿照当年刺杀先太子的刺客令牌复刻而成。
这件事,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秘密。
他转身离去时,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心中那片由怀疑和算计构成的迷雾,此刻被搅得翻江倒海。
若她真是敌人安插的棋子,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来警告我?
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若她不是敌人,一个痴傻的深宫美人,又怎会知道这玉佩背后隐藏的血腥与杀机?
又怎会自曝出这样一个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破绽?
夜风拂过他绣着金龙的玄袍,带来紫云殿内飘出的一丝淡淡药草苦香。
萧玦立在夜色中,第一次感到,自己亲手布下的棋局,似乎出现了一个完全无法掌控的变数。
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放过的,究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还是一颗正在用最笨拙、最危险的方式,拼命向他靠近的心。
喜欢痴傻贵妃,权倾朝野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痴傻贵妃,权倾朝野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