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歇,天光灰蒙。
杂役营深处,一间低矮草棚蜷缩在马厩后侧,腐草与粪土的气息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小满子蜷在角落的稻草堆里,单薄衣衫已被血浸透,肩背处杖痕纵横交错,皮开肉绽。
他双目失焦,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像一具被丢弃的残骸,无人过问。
虞妩华提着一只青瓷药罐,身后跟着白芷,缓步穿行于营地之间。
她披着素白狐裘,发间只簪一支银蝶钗,模样娇怯怯的,唇角还挂着几分未褪的怔忪笑意,仿佛真如宫人们私下议论那般——贵人虽美,却痴傻不谙世事。
“主子,再往前就是贱役栖身之所了,脏得很。”白芷低声劝阻。
虞妩华歪头一笑,眼波流转如雾:“可……药露要采在最浊之地才能净邪呀。我梦见仙姑说了,苦根生甘果,痛处藏真言。”
她说得天真,脚步却极稳,径直走向那间草棚。
临近门口时,忽而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门外堆积的枯草之中,药罐脱手滚出数尺,盖子松动,几片花瓣洒落泥地。
“哎呀!”她惊呼一声,声音软糯带颤,引得附近几个杂役回头张望。
就在这片刻混乱中,她借着草堆遮掩,指尖迅速从袖中滑出一枚铜扣——那是昨夜特制的药扣,以龙骨粉、远志末浸泡三日,最能引动神识共鸣。
她将它塞进小满子怀中贴肉位置,俯身靠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记住烧你家的人穿什么靴?绣金线还是云纹?”
话音落罢,她已被人搀起,拍去裙上尘土,神情恍惚,像是受了惊吓未定。
谁也没注意到,她离开荒棚前,目光曾在少年胸前停留了一瞬——那里,铜扣正紧贴着他尚存温热的肌肤。
当夜,月隐云层。
虞妩华独坐帐中,炉火将熄,香雾缭绕。
她取出另一枚相同的铜扣,闭目凝神,指尖轻触其上。
刹那间,意识如坠深渊——
寒风破门,火舌舔舐梁柱。
一双皂靴踏入茅屋,步伐沉重,靴尖沾着黄泥与枯菊瓣,一步一步逼近床榻。
那妇人嘶喊着将婴儿裹进破袄,却被一脚踹倒。
画面剧烈晃动,最后定格在门外飘落的一片菊花残瓣上,随风卷入泥水。
虞妩华猛地睁眼,额角沁汗。
她盯着手中铜扣,眸色渐沉。
内务府采办司专用黄泥靴!
当年母族败落,罪名是私吞军饷,而查案的表面证据,正是出自采办司呈报的账册与物证。
如今看来,那一场构陷,背后竟早有伏笔!
她缓缓攥紧铜扣,指节泛白。
这不是巧合。这是命债,一笔一笔,都该还了。
次日清晨,桃枝登上观星台。
她本不信这些虚妄之说,可昨夜那方“蝶火衔月”旧帕实在诡异——帕角所绣火焰竟是用荧丝织就,夜半竟微微发光,宛如活蝶振翅。
更奇的是,今晨推演星图时,紫气东来,赤霞破云,整片主帐上方的天空竟如血染,久久不散。
她颤抖着手记录天象,心跳如鼓。
虞美人赠帕时说的话犹在耳畔:“星移斗转,女主临世,赤光贯营者,圣女降也。”
难道……真是天意?
与此同时,营地骚动骤起。
一名老兵突然咳血倒地,面色青紫,军医束脉无果,只道“邪祟入体”。
人群惶然四退,唯有一道纤影逆流而上——虞妩华捧着一碗药汁,眉目柔和,口中轻念祷词,缓缓靠近病榻。
众人屏息。
只见她伸出手,轻轻覆上老兵额头。
刹那间,她眼前炸开一片焦土战场——残旗断戟插在冻土之上,写着一个模糊的“虞”字;尸骨成堆,有人正在焚烧战旗,火光映照下,那些人脸扭曲而愧疚……
她的指尖微颤。
北岭第七哨……那是父亲亲训的最后一支暗卫营。
而这人,分明是当年活着回来的亲兵!
她压下心潮,低语呢喃,似通幽冥:“北岭第七哨……你们不该烧旗……鬼魂找来了……”
话音未落,老兵猛然睁眼,瞳孔剧震,继而放声恸哭,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娘娘!属下该死!当年不敢护您出宫啊!属下……属下对不起虞将军啊!”
全场死寂。
风掠过营帐,吹动虞妩华鬓边一缕碎发。
她静静望着跪地痛哭的老兵,唇角微扬,却不带一丝温度。
那一刻,没人看见她眼底翻涌的寒刃与烈焰。
风雪再度压境,军营内外人心浮动。
那一夜老兵跪地痛哭、自陈罪愆的消息,如野火燎原,悄然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起初是杂役低声私语,继而传入戍卒耳中,再经由值夜将领辗转咀嚼,最终竟成了军中公认的一桩“神迹”。
虞美人不过轻触额头,便道出北岭第七哨焚旗隐事——那可是连兵部档案都未曾明载的绝密!
有人颤声低语:“她怎会知晓?莫非真是虞将军英灵归来,借其女躯显圣?”更有人忆起数日前她采药于污秽之地的怪诞举止,如今看来,竟似早有预兆。
萧玦端坐御帐深处,听沉砚低声禀报查证结果:“老兵赵九斤,原属北岭暗卫第三队,建元十二年幸存归营,后因精神失常贬入杂役。其所述焚旗之事……确有其事,唯记录已被销毁。”他指尖轻叩案角,目光沉冷如铁。
销毁?
哪一次清洗不是他亲手授意?
可此刻,这桩被掩埋十年的旧事,竟从一个“痴傻”女子口中轻易揭出。
他未动怒,反而勾唇一笑,笑意却无半分暖意。
“若她非疯,而是……知尽前尘?”他喃喃自问,话音落时,眸光已转为幽深。
前世之事?
荒谬。
可她的行止太准,准得不像巧合,倒像早已看过结局的人,在按图索骥。
就在此时,宦官匍匐呈上一份《星变疏》——桃枝以尚仪局女史身份所奏,言辞肃穆,称昨夜赤霞贯营乃“女主临世之兆”,紫气东来,应于虞氏,不可逆天而行。
萧玦展开帛书,视线久久停驻在“女主”二字之上。
他本欲朱笔批驳,斥为妖言,可笔尖悬空良久,终是缓缓搁下。
他知道,有些风,一旦吹起,便不该轻易去挡。
尤其当这风,正悄悄卷向他从未涉足的心渊。
当夜,虞妩华独坐帐中,炉火将熄,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
她摊开三份线索:一是小满子怀中铜扣带回的记忆碎片——内务府采办司黄泥靴;二是老兵赵九斤亲口供述的焚旗地点与时间;三是绿芜从库房残档中默录的账册编号,指向户部银流异常。
三者交叠,如同蛛网收拢,最终缠绕于一人之名——周廷钧。
那个表面温雅、实则阴鸷的户部尚书,前世便是他一手炮制伪账,将虞家军饷贪墨案坐实,促成抄斩诏令。
而今,她终于握住了第一根能撼动朝堂根基的毒刺。
她提笔蘸墨,写下“金蝉·噬壳”四字密令,字迹清丽却杀机暗藏。
这是虞家暗线联络的最高指令,意味着启动蛰伏十年的旧部,自内部瓦解敌势。
笔锋顿住刹那,她忽觉帐帘微响,似有寒风钻入。
回头一看,小满子跪在帐外雪地中,双膝陷进冰层,双手捧着一块焦黑木牌,指节冻得发紫,声音哽咽:“姐姐……你说要找穿金线靴的人……这是我娘死前藏在灶底的……上面……有字……”
虞妩华起身掀帘,接过木牌。
指尖拂去灰烬,一行残刻赫然显露:“……周氏买命,银三千两。”
她呼吸一滞。
这不是物证,这是刀刃出鞘的第一声铮鸣。
周家买凶纵火,灭她母族满门,只为掩盖当年挪用军资的罪行——而这笔交易,竟有实物为凭!
她攥紧木牌,掌心被焦边划破也不觉痛。
十年血仇,终于从迷雾中走出第一步真凭实据。
帐外风声呜咽,仿佛有人轻叹一声,又悄然退去——像是冤魂低语,又似命运冷笑。
她抬眼望向帐顶,唇角微扬,眸底却燃起一片无声烈焰。
这一局,她不再是待宰羔羊,而是执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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