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帐,烛火摇曳如溺水之人最后一口气,几欲熄灭。
虞妩华指尖微颤,迅速将图纸一角往袖中一拢,动作轻巧得仿佛只是拂了拂衣褶。
她垂首跪拜,嗓音软糯含糊:“谢陛下赏药……奴婢愚钝,不知安神为何物。”脸上是惯常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眼波流转间却无半分慌乱——早在重生之初,她便学会如何在刀尖上笑。
萧玦没有动。
他立于帘外雪地,玄色龙纹大氅沾着未化的霜,像一头蛰伏的猛兽悄然逼近猎物巢穴。
身后空无一人,连沉砚都被他留在十丈之外。
帝王亲临妃嫔寝帐,不带仪仗、不宣内侍,已是逾矩至极;更遑论此刻,他竟亲手捧着药盒,踏雪而来。
“你不必谢。”他声音低哑,似从喉底碾出,“太医院说,你每夜惊魇不断,需服此丸静心。”
虞妩华心头一凛。
惊魇?
她何曾有过梦魇?
不过是每夜以秘法触碰信物,抽取记忆碎片罢了。
那些沉埋十年的血债,在她清醒时一幕幕回放,比噩梦更清晰、更痛彻。
可这话,他怎会知晓?
她抬眼偷觑,只见萧玦目光并未落在她脸上,而是死死锁住案角残留的一星灰痕——那是香灰包碎裂后遗落的粉末,尚未及清理。
而他眼中,竟有一瞬近乎恍惚的波动。
仿佛他也曾见过这灰。
“陛下……”她怯怯开口,双肩瑟缩,“外面冷,您快进来坐吧?奴婢烧壶热茶……”
“不必。”他打断她,一步跨入帐中。
皮革战靴踏过门槛的声响极轻,却如重锤砸在虞妩华心口。
她屏息,指甲掐进掌心,提醒自己:此刻不是虞家嫡女,不是执棋之人,只是一个被赐封贵妃、据说有些通灵之能的痴傻美人。
可萧玦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缓步走近案前,伸手拿起玉盒,亲自打开,倒出一枚墨绿色药丸。
香气幽微,带着苦檀与龙脑的气息,的确有宁神之效——但也极易混入迷魂类药物。
虞妩华不动声色地退半步:“奴婢不敢劳陛下亲喂……”
“你怕什么?”他忽然问。
她怔住。
火光映在他眸底,像是熔金裂冰。
那双眼,曾冷眼看着她前世在冷宫咽下毒酒,也曾漠然签下抄斩虞氏满门的诏书。
如今却盛着一种她说不清的情绪——不是杀意,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
“朕来送药,你不该感激?”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
“奴婢……感激涕零。”她低头,嗓音发颤,眼角泛起湿意,“只是……只是奴婢身份卑贱,恐污了圣体……”
话音未落,一阵寒风吹开帐帘,一只焦黑蝶翅随风飘落,正巧坠入药盒之中。
两人皆是一僵。
虞妩华瞳孔骤缩——那是她香囊里丢失的蝶翅!
昨日焚香时明明还在,怎会出现在龙帐?
难道……
萧玦缓缓合上药盒,指节泛白。
良久,他才低声道:“昨夜,有一只红翅凤蝶闯入乾元殿,撞碎琉璃灯,落在朕枕边。”他顿了顿,目光如刃,“侍卫击毙它时,它已奄奄一息,却仍扑翅不止,像……在传讯。”
虞妩华心跳几乎停滞。
她知道那只蝶的来历——那是虞家秘传的“魂引蝶”,以死人骨灰浸染花粉,只认血脉召唤。
唯有至亲亡魂怨念不散,才会引其现身。
而她,正是用它作为暗号,联络旧部残兵。
可它为何会飞向皇帝寝宫?
除非……有人借她的气息,将怨魂指向了他。
她猛然想起昨夜焚香时默念的名字——虞母临终那一句:“我要他亲眼看着江山崩塌,再亲手葬送所爱!”
难道……母亲的执念,真的穿透阴阳?
帐内寂静如渊。
萧玦凝视着她,忽然道:“你说你通灵,能知天意,能召亡魂。”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那你告诉我,为何朕每夜梦见一个女子执剑而来?她说——‘你杀她三次’。”
虞妩华猛地抬头,呼吸一滞。
他说什么?
“最后一次,是你亲手灌的毒酒。”萧玦逼近一步,眸光灼烈,“她说你是她的女儿,说你本不该死……说你还会回来。”
虞妩华浑身冰冷。
这些梦,不该存在。
前世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毒酒细节,就连最亲近的婢女也只知她死于冷宫,不知死法!
而萧玦……竟一字不差地说出了那晚唯一的私密对话!
是谁泄露了秘密?还是——命运本身,开始反噬?
她强自镇定,挤出一丝懵懂笑意:“陛下……梦都是反的呢。奴婢娘亲早逝,哪有什么母亲来找您说话呀……”
萧玦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会下令搜查全帐。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做。
只是转身欲走。
虞妩华刚松一口气,却听他脚步一顿,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如自语:
“你为何总说‘爸爸’?” 萧玦并未离开。
他忽然开口,声音如寒刃破冰:“你为何总说‘爸爸’?虞将军早亡,你六岁便失怙,宫中档案写得清楚——你唤过他几声?”
虞妩华心头剧震,几乎握不住袖中那枚温热的香灰信囊。
这一句“爸爸”,是她重生初醒时,梦魇未散脱口而出的呢喃,像一道裂痕,悄然嵌入这具身体的过往。
她曾以为无人留意,可偏偏,最不该听到的人,听进了心里。
她眨眨眼,眸光涣散如稚童,唇角扬起一抹傻气的笑:“仙女教的呀……她说爸爸的马最快,能带我飞过断喉谷。”嗓音软糯,带着三分天真、七分荒唐,仿佛真有仙人授语于梦。
帐内死寂。
萧玦站在灯影边缘,半张脸隐在暗处,另一侧却被烛火映得锋利如刀削。
他盯着她,目光如钩,似要剖开皮相,直探魂魄。
良久,他忽地冷笑,低沉的声音裹着杀意碾过耳膜:“若你是装疯,朕现在就能让你死。”
话落,指尖微动,玄铁护腕轻擦过她颈侧,寒意刺骨。
虞妩华却仰起脸,迎上他深渊般的瞳孔,眼底竟泛起一层晶莹泪光,颤声道:“可若您梦里的血袍女子是真的呢?她说……您也快死了。”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轻如叹息,“因为心里住了鬼。”
风啸骤止。
连檐角铜铃都噤了声,天地仿佛凝滞,只余两人呼吸交错,在昏黄烛火下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萧玦神色剧变,猛地攥住她手腕,力道之重,几乎要将骨头碾碎。
他俯身逼近,气息扑在她额前碎发上:“你到底知道多少?”
虞妩华不躲不闪,任由痛楚自腕骨蔓延至心脉。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像看一个被命运反噬的困兽,然后轻轻反问:“陛下梦见我死几次了?”
那一瞬,帝王眼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动摇。
他松了手。
转身欲走,脚步却滞在帘边。
“下次梦见我喝毒酒……”她望着他背影,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地,“记得换甜汤。”
萧玦身形一僵。
风从帐缝钻入,吹得烛焰狂舞,投在他肩头的影子剧烈晃动,宛如挣扎。
他没有回头,只低声道:“以后……药,朕亲自送来。”
帐帘落下,隔开两个世界。
虞妩华缓缓蜷缩身子,指尖抚过腕上青紫淤痕,呼吸紊乱。
她赢了这场对峙——以言语为刃,以疯癫为盾,逼退了最危险的猎手。
可为何,心口像被什么狠狠剜了一下?
不是恐惧,不是悔恨,而是一种陌生的钝痛,像是前世早已枯竭的某根情弦,在今夜被无意拨动。
窗外,沉砚隐于梅枝暗影之中,掌心紧攥一份名单。
寒风拂过纸页,他垂眸,笔尖轻划,又添三道墨痕——三个昨夜值守乾元殿、却未上报凤蝶异象的内侍名字,已被悄然勾去。
无声无息,如同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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