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凉了,皇帝的心却烫起来。
晨光初透窗纱时,虞妩华已醒。
她躺在锦褥间,指尖仍残留昨夜腕骨被攥紧的痛意,像一道烙进血肉的印记。
帐外风轻,白芷捧着玉盒立于阶前,神色微凝。
“送去吧。”虞妩华声音软糯,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原封不动,一字不差。”
白芷低应一声,将那盛着御赐汤药的青玉匣递还内侍局,附上一张素笺,墨迹歪斜如稚童所书:“仙女说,毒药不能碰。”
消息传入乾元殿时,萧玦正执朱笔批阅北境急报。
边关粮道被截,三州告荒,他眉心锁成刀刻般的沟壑。
听得此言,笔尖一顿,朱砂滴落纸面,晕开如血。
“她说什么?”他头也不抬。
“贵嫔娘娘说……仙女托梦,此药有毒,万不可收。”小满子跪伏在地,声音发颤。
殿内死寂。
几名值守太监垂首屏息,唯恐成为帝王怒火下的第一块祭石。
良久,萧玦缓缓搁笔,指节轻叩案沿,竟未动怒。
“放她案上。”他淡淡道。
沉砚立于帘侧,眸色微动,欲言又止。
他是七皇子旧部,深知这位新君从不容挑衅,更不许妃嫔拒赐——那是对皇权的亵渎,轻则幽禁冷宫,重则杖毙当场。
可今日,陛下竟由着她去了?
“不必劝。”萧玦瞥他一眼,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朕倒想看看,她还能‘梦’出什么来。”
话虽说得淡,心底却已翻涌暗潮。
寻常女子见他亲临送药,恨不得哭诉衷肠、百般承情,她却避之如疫,反以疯语相迎。
这般悖逆常理之举,非愚即险,而她……绝非真傻。
他指尖摩挲茶盏边缘,眼前浮现出昨夜帐中那一幕——她泪光盈盈,却字字诛心:“您也快死了……因为心里住了鬼。”
那是他从未示人的心魇。
每夜反复出现的梦境:血袍女子立于断墙残垣之上,回眸望他,正是虞妩华的模样。
她饮鸩而亡,嘴角含笑,眼中无恨,唯有悲悯。
可那是在未来。
她怎会知道?
午时日正,凤仪营外忽设香坛。
虞妩华披霞衣而出,发间簪一朵素绢白莲,双目澄澈如稚女。
她手持香灰包,在火盆前喃喃祷祝:“驱邪祟,保家国,火蝴蝶带信去天宫啦!”
围观宫人窃笑不已,皆道贵嫔痴病又犯。
唯有白芷知其深意,悄然退至人群后方,将几枚特制香灰包塞入老兵袖中——那些曾隶属虞家军、如今沦为杂役的老卒,是她悄然织就的情报暗网。
一名宦官趋步上前,双手奉茶。
虞妩华接过,指尖不经意拂过杯壁,刹那间,脑中轰然炸开画面:
昏暗密室,铜钱堆叠如山。
魏长林——兵部主事,前世陷害虞家的关键证人之一——压低嗓音:“周尚书说了,事成之后,兵符换三万两。”
另一人点头称是,袖口露出半截刺青——北岭旧部独有的狼首纹。
记忆如针扎进心脉。
她猛地甩头,咯咯笑出声:“火蝴蝶跳舞啦!看啊,它们围着我飞!”说着身子一软,直挺挺倒下。
“娘娘!”白芷惊呼扑上,众人慌乱围拢。
混乱中,香灰包已悄然转移。
每一个接过的老卒都低头掩饰,袖袋微鼓。
他们不懂内容,只知这是“娘娘给的护身符”,需交予指定之人。
一场“疯癫”的表演落幕,一张无形之网却悄然收紧。
戌时三更,营地骤响铜锣。
刑部暗察使厉昭率人突袭随行商队,搜出私铸铜钱数十斤,更有半卷残破帛书,赫然写着“北岭联络图”四字,其下名单残缺,却赫然有两名虞家旧将之名!
军中哗然,流言四起:“虞家余党未灭,意图复辟!”
虞妩华端坐帐中,听白芷回报,冷笑一声:“厉昭铁面无私?呵,他若真查得如此精准,为何偏在此时此地出手?”
前世她曾见此人审理要案,向来缜密谨慎,绝不贸然行动。
更何况,北岭旧部乃朝廷禁忌,牵一发而动全身,岂会容一名商贾轻易携带证据随驾出巡?
除非——有人故意让他“发现”。
她立刻命白芷换上药童服饰,混入审讯营帐外围,假借送安神汤之名窥探笔录细节。
半个时辰后,白芷归来,面色凝重:“奴婢瞧见了……厉大人案卷右下角,有个极细的墨点,三连排布,像是暗记。”
虞妩华瞳孔骤缩。
那是前世虞家叛徒专用的加密符号——只有高层心腹知晓。
用以标记哪些供词为真、哪些为诱饵。
她提笔疾书,字迹凌厉如刀锋划纸:“厉昭非敌,乃饵——有人想借他之手,逼我现身。”
墨迹未干,她眸光幽深望向帐顶。
风雨欲来,敌人终于按捺不住。
而她,早已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
夜更深了。
乾元殿内,烛火摇曳。
萧玦独坐灯下,手中握着一页薄笺,正是昨夜虞妩华那句疯语:“下次梦见我喝毒酒……记得换甜汤。”
他反复读着,字字咀嚼,仿佛能从中品出某种隐秘的温柔与讥诮交织的滋味。
心头忽然一刺,似有钝器碾过。
他怔住。
这感觉陌生得可怕——不是愤怒,不是怀疑,而是某种近乎失控的悸动。
他缓缓起身,玄色龙袍拂过地面,无声无息。
没有唤侍卫,没有召内监。
只是推开殿门,走入漫漫长夜之中。
三更天,万籁俱寂,连巡夜的铜铃也沉入梦中。
乾元殿内一灯如豆,萧玦独坐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那页薄笺——“下次梦见我喝毒酒……记得换甜汤。”
字迹歪斜稚拙,仿佛出自孩童之手,可每一个笔画都像淬了蜜的针,扎进他心底最隐秘的缝隙。
他又梦到了她。
血色残阳下,虞妩华端坐冷宫石阶,唇角含笑,举杯饮尽黑鸩。
她抬眼望他,眸光清澈如初雪融水:“您来了?可还记得到底是谁杀了我?”
梦至此处,总戛然而止,留他在惊醒的黑暗里喘息不止。
而这一次,不同了。
就在方才,他闭目欲眠,脑海中竟浮现一道细弱却清晰的声音——不是来自梦境,而是此刻正在发生:“爸爸……别关门……门后有鬼……”
那是虞家地牢入口的暗语。
萧玦猛地睁眼,脊背沁出冷汗。
虞将军府的地牢构造乃军中绝密,连刑部档案亦无记载。
当年政变时,他曾亲率死士突袭虞府,却始终未能寻得地牢所在,直至虞父自焚于密室,火舌吞没了所有线索。
此事仅存于极少数幸存老将的记忆深处,甚至不曾录入奏报。
她怎会知晓?
还是说……她根本不是“梦”出来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心口炸开,压过了帝王惯有的警惕与算计。
他霍然起身,未唤侍卫,未披外袍,只一身玄色中衣,推门走入浓稠夜色。
风穿廊过帐,吹得灯笼摇曳不定。
守夜宫人远远望见那道孤影踱来,皆伏地噤声,不敢抬头。
帝王深夜独行,向来是大忌,可今夜,谁都不敢阻拦。
虞妩华的寝帐静立在月影边缘,帘幕低垂,熏香若有若无地飘散——是安神花粉混着雪松的气息,极淡,却足以扰人神志、诱人生梦。
萧玦停步片刻,抬手掀帘。
帐内烛火将熄,映出女子蜷卧的身影。
她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似被什么无形之物纠缠。
唇瓣微启,呢喃再起:
“爸爸……别关门……门后有鬼……”
每一个字都像凿进他的骨髓。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声低泣忽如寒泉滴落:
“陛下若再杀我一次……火蝴蝶就会吃光您的梦。”
萧玦僵立原地,呼吸几乎停滞。
火蝴蝶?
那是什么?幻觉?诅咒?还是……某种他尚未参透的预兆?
他伸出去的手缓缓收回,指节泛白。
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庞上——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如今却真实地躺在眼前,脆弱又危险,如同一朵开在刀锋上的花。
良久,他解下肩头披风——临行前侍监悄悄备上的玄色织金斗篷——轻轻覆在她身上。
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一场即将揭晓的谜局。
转身离去时,脚步沉重如负千钧。
因为他害怕——
怕一旦惊醒她,那些只存在于梦中的真相,便再也无法触及。
而帐中,虞妩华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早已醒了。
指尖悄然抚上胸前那件仍带着体温的披风,眸光微动,似有星火掠过深渊。
他来了。
正如她所料。
昨夜香炉中的安神花粉,配合那一句“毒酒换甜汤”的暗示,正是为了引他入梦、诱他追忆。
她要的不是逃,而是让他主动踏入她的记忆之网。
而现在,她已确认——
他的梦,正与她的过去共振。
她缓缓坐起,从枕下取出小满子昨日偷偷呈上的烧焦木牌。
那是前夜混乱中,一名老卒从商队灰烬里抢出的残物。
她将木牌置于烛火之上,背面渐渐浮现出一行隐形墨迹:
“藏信于蝶翼,归还者生。”
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不是线索。
这是考验。
真正的棋手,从来不是躲在梦里的人,而是能让做梦者为之颤抖的那个。
窗外,黎明将至未至,晨雾弥漫,仿佛昨夜帝王的身影仍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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