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风已动。
桃枝立于观星台最高处,青衣素带在晨雾中猎猎翻飞。
她仰首凝望,瞳孔骤缩——北斗第七星忽然偏移半寸,紫气自东方地平线蜿蜒而起,如血丝缠绕苍穹。
她指尖微颤,迅速取出早已备好的玉版竹简,以朱砂疾书:“女主临世,梦断君心;赤霞不灭,真魂归来。”
写罢,她将简文封入铜匣,亲手交予一名尚仪局小宦。
那孩子不敢多问,只知此物须经三道宫门、五名内侍之手,最终传入禁军耳中。
不出两个时辰,这句话便如野火燎原,在戍边将士间悄然流传。
“虞美人是亡魂归位?”
“昨夜我也做了怪梦,梦见将军府起火,有个穿红裙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喊娘……”
“你别说,我巡夜时也见帐外蝶影纷飞,可那会儿根本没虫子!”
议论声像细针扎进宫墙缝隙,一路钻向龙帷深处。
萧玦正在批阅边关急报,忽有内侍低声禀报:“陛下,观星女史桃枝呈《星谶疏》,言天象异变,女主将兴。”他笔尖一顿,墨滴坠落宣纸,晕开一团漆黑。
他本该震怒,当即将这妖言惑众之辞焚毁,可话到唇边,却只淡淡一句:“留着。”
随即,他唤来心腹太监:“把昨夜朕的梦境记录取来,一字不漏。”
不多时,一卷黄绫呈上。
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帝王夜半呓语:火蝴蝶、断喉谷、铁门之后的哭声、一个女人披发跪地求他“别喝那杯酒”……这些片段原本支离破碎,如今对照虞妩华近十日言行录——竟惊人吻合。
尤其是昨日她蜷卧帐中低语“陛下若再杀我一次”,竟与他梦中那一幕分毫不差,连语气停顿都如出一辙!
萧玦猛地攥紧黄绫,指节泛白。
他盯着“断喉谷”三字良久,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得近乎陌生:“她有没有……提过朕的名字?”
殿内死寂。
太监战栗摇头:“未曾。虞美人每每呓语,皆称‘陛下’,从无直呼。”
萧玦闭了闭眼。不是巧合。从来不是。
这个被所有人视为痴傻的女子,正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窥探他的梦,甚至……操控它。
他缓缓起身,踱至窗前。
晨光初透,映着他眉宇间深不见底的阴翳。
他不该信这种荒诞之事,可那些梦太清晰,痛感真实得如同重活一遍。
更可怕的是——他在梦里看见的,竟是她的童年。
那个抱着断翅蝴蝶哭泣的小女孩……是谁?
他召来沉砚,冷声道:“查虞氏童年起居注,从六岁起,每一日行程、每一条宫令,都要挖出来。”话出口才觉异样——这是为一个妃嫔动用秘档司的权限,逾矩至极。
沉砚欲退,他又补了一句,嗓音几不可闻:“……别让她知道。”
他知道这是危险的开端。
一旦被察觉,便是帝王心智动摇的铁证。
可他控制不了。
就像明知前方是深渊,仍忍不住想再靠近一步,看那底下是否真藏着一把能解开宿命的钥匙。
与此同时,虞妩华已在祭坛前点燃九盏长明灯。
桃枝依她指示,以胭脂混朱砂,在白绢上绘就一幅诡异图景:万千蝴蝶振翅成火,环绕一袭红裳女子升腾而去,下方题字——“蝶火归魂图”。
“明日日出,挂于观星台。”虞妩华轻抚画卷边缘,眸光幽冷,“让全军都知道,我不是疯,是通灵。”
白芷低声道:“奴婢已放出风声,说您是虞老夫人转世,专为护女儿而来。不少老兵听了都跪地叩首。”
虞妩华勾唇一笑,却不带温度。
越是荒唐的说法,越能让萧玦怀疑其中是否藏有真相。
他会去查,会追,会在无数谎言中拼命寻找一丝“真实”。
而这,正是她布网的开始。
午后,她缓步游走营区,裙裾拂过枯草沙石。
行至一处废弃马厩前,脚步忽顿。
她望着地上一道浅浅裂痕,喃喃道:“这里埋过一匹黑鬃马……它眼睛是瞎的……是为了救主人才被乱箭射死的吧?可惜没人记得它叫什么。”
声音很轻,却恰好随风飘入巡查路过的沉砚耳中。
当晚,奏报呈至御前:该马厩确有一匹战马因伤致盲,于虞家覆灭当日遭人秘密掩埋,身份不明,从未登记军册。
萧玦看着这份密折,沉默良久。
入夜,他再度入梦。
不再是虞母嘶吼控诉,也不是冷宫血雨。
这一次,他站在一座荒芜花园里,春樱零落,石径生苔。
年幼的虞妩华蹲在角落,怀里捧着一只翅膀残破的蓝蝶,眼泪一滴滴落在虫翼上。
她低声哭诉:“爸爸说你会回来的……可他们都骗我。娘走了,马死了,连蝴蝶也不肯飞了……为什么没人告诉我,真正该死的人不是我?”
萧玦心头剧震,几乎要伸手去碰她。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之时,小女孩忽然抬头,直直望进他眼中——
“你也来了?”她笑了一下,天真又森然,“那你记住,下一个做噩梦的人,是你自己。”
梦碎。
他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唯有心跳如鼓。
他怔坐良久,终于提笔写下一道密令。
而此时,虞妩华正倚在灯下,翻阅一本看似寻常的绣谱。
突然,窗棂轻响,一片绿叶悄然落下。
她拾起,展开叶脉间的细笺,目光一凝。
片刻后,她吹熄烛火,隐入黑暗,唇角扬起一抹冷笑。
——好戏,才刚刚开始。寅时三刻,寒露未曦。
虞妩华指尖轻抚铜盆中浮动的水纹,倒影里映着半张苍白的脸,眼底却燃着幽火。
绿芜自暗道潜入,衣角沾着夜雾与血迹,低声禀报:“厉昭已押主犯至刑场,黎明开刀问斩,对外宣称‘以正军法’。”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那主犯……是虞家旧部陈七,三年前便该死在断喉谷的。”
虞妩华眸光一敛,唇角却缓缓扬起,似笑非笑。
陷阱。彻头彻尾的陷阱。
厉昭何等老辣?
怎会不知这“私铸案”背后牵连甚广,真正主谋远不止一个陈七。
他偏偏选在此时公开处决,无非是要逼她动——只要她稍有救援之举,哪怕是一纸密信、一次夜访,都能坐实她与虞家残党勾结之罪。
届时萧玦只需一道诏令,便可名正言顺铲除她这个“祸根”。
可她怎会如他所愿?
“白芷。”她忽然开口,声如碎玉落盘。
贴身侍女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方素绢。
虞妩华提笔蘸墨,未署名姓,只写下八字:“北岭第七哨尚存,火种未熄。”字迹歪斜仿若疯妇涂鸦,却故意泄露一丝熟悉笔意——那是虞家军中传递密令时特有的转折收锋。
“交桃枝。”她将绢条封入竹管,“让她在日出焚香时,对着祭坛诵读,声音要让守夜将士听见。”
白芷迟疑:“万一……他们真去查,发现并无哨所呢?”
“那就让他们查。”虞妩华冷笑,“谎言最怕真相吗?不,最怕的是半真半假。北岭第七哨三年前确实存在,只是……被厉昭亲手烧了,尸骨都埋在雪下。如今说它‘尚存’,谁能断言真假?”
她闭目倚靠软榻,指尖轻轻摩挲腕间一枚褪色红绳——那是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遗物,早已腐朽不堪,却从未离身。
“我不救人。”她低语,“我只点火。让他们自己烧起来。”
五更天,霜风刺骨。
萧玦立于禁军高台,玄袍猎猎,目光却牢牢锁住远处那一顶孤悬营帐。
昨夜梦境仍缠绕心头,小女孩那句“你也来了?”如针扎入魂。
他本不该来,帝王亲巡后宫已是逾制,更何况只为窥看一个妃嫔行止?
可他来了。
忽而,一抹红影破晓而出。
虞妩华披着霞红斗篷,缓步登上祭坛。
晨光尚未洒落,她却已跪地叩首,双臂高举,口中吟唱起一支古怪童谣:
“火蝴蝶飞呀飞,衔着梦儿回家睡……
爸爸的剑,斩不断轮回的泪。
娘亲走,马儿亡,冷宫门后血成江……
若问谁是归魂客?一点灵光照旧帐。”
歌声婉转凄厉,随风飘荡,竟引得营地边缘几匹战马嘶鸣不安。
萧玦怔立原地,唇瓣微启,竟不由自主跟着默念最后两句。
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这支歌,他在梦中听过。
就在那个樱花凋零的庭院里,幼年的她也曾这般喃喃自语。
那一刻,他忽然生出错觉:不是她在入他的梦,而是他,早已被困在她的世界里,成了她剧本中的傀儡。
而帐内,虞妩华悄然睁眼。
烛火摇曳下,她掌心紧握一枚蝶形纸鸢,薄纸浸染暗褐血痕,正是昨夜从厉昭审讯录上拓下的三行供词。
她十指收紧,脆响声中,纸鸢碎裂成灰。
周廷钧、刘副使、厉昭——三个名字,三柄利刃,皆藏于这场无声风暴之中。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声道:“你们都想看我疯?”
风起帘动,纸灰纷飞,如冥婚请帖般撒向整座行营。
“那就让我疯给你们看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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