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足够让一座繁华都城倾覆，也足够让一个稚嫩宫女变成搅动风云的幕后之手。
虞妩华合上双眼，前世那场烧尽了东六宫，也烧断了萧玦追查柳党线索的大火，在记忆中烈焰滔天。
她只有十天。
时间紧迫，她却并未显露半分焦灼。
次日清晨，她便召来了心腹崔司香，二人于正息堂的密室中相谈。
“你闻闻这个。”虞妩华递过一个小巧的香丸，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粗糙。
崔司香凑近细嗅，初闻是淡雅的百合香，可当她用指尖的温度稍稍焐热，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便突兀地钻入鼻腔，呛得她几欲作呕。
“娘子，这是……”
“我叫它‘预警香’。”虞妩华的声音平静无波，“我要你以此为基底，调和一款新香。平日里，它必须是各宫主位最偏爱的味道，无论是沉香、檀香还是花果香，都要做到天衣无缝。但只要周围温度骤升，超过寻常炭火的范围，它就要在三息之内，释放出这种最原始、最刺鼻的警示气味。并且，香体燃烧的速度要随温度升高而倍增，温度越高，燃得越快，气味越烈。”
崔司香的脸色变了，她瞬间明白了这香的用途，心中骇然。
这已不是调香，而是制器，一件能救命、亦能杀人的利器。
她没有多问，只重重点头：“奴婢明白，三日之内，必将新香制成。”
接下来的几日，虞妩华以“体恤圣躬、安抚六宫”为由，亲自带着崔司香一一拜访各宫主位。
她言笑晏晏，举止温婉，为每位妃嫔都“量身定制”了一款安神香，并附上一句不经意的提醒：“姐姐宫中香品都是极好的，只是近来天干物燥，还需多加留意火烛才是。”众妃只当她是新晋得宠，前来笼络人心，收下新香，嘴上应承，却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只有收到特制“瑞脑香”的柳贵妃，在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时，
一切都在暗中悄然铺开，如同蛛网的丝线，一根根缠绕在宫殿的梁柱与每个人的心头。
第七日，午后。
正息堂内香烟袅袅，虞妩华正跪在蒲团上，为皇帝萧玦焚香祝祷，祈求国泰民安。
她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一派虔诚。
突然，她身形一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娘子！”侍女玉书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她。
只见虞妩华双目紧闭，额上冷汗涔涔，嘴唇煞白，口中正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火……好大的火……凤鸾殿……凤鸾殿要塌了！”
玉书和几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将她搀扶到偏殿软榻上，又是掐人中又是喂热茶，好半天，虞妩华才悠悠转醒。
她猛地坐起，抓住玉书的手，眼中满是未褪的惊恐，泪水夺眶而出：“我梦见……我梦见今晚子时，凤鸾殿里，一个穿着红衣的宫女，她……她打翻了烛台，火烧着了帷幔……火势好大，根本来不及扑救，整座宫殿，整座宫殿都化成了灰烬！”
她的声音凄厉而颤抖，充满了身临其境的恐惧。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瞬间飞遍了整个后宫。
有人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争宠的新花样；有人将信将疑，暗中派人去凤鸾殿附近打探；更多的人则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这个靠神神叨叨上位的虞才人，今晚如何收场。
勤政殿内，萧玦听着暗卫的回报，眉头紧锁。
凤鸾殿是先皇后的旧居，如今虽无人居住，但因其特殊的意义，日常维护从未懈怠。
一个梦而已，本不该理会。
可不知为何，他昨夜竟也辗转难眠，梦中同样是烈火熊熊，只是场景模糊，辨不清是何处。
他盯着奏折上的“虞妩华”三字，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传令下去，”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朱笔，声音冷冽，“今夜子时前后，加强所有宫殿的巡查，尤其是凤鸾殿周边，增派一倍人手，备好水龙沙袋。任何当值人员，不得有丝毫懈怠。”
夜色渐深，皇宫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
子时三刻，凤鸾殿内，负责洒扫的小宫女秋月打了个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准备整理烛台后便去歇息。
她今日刚换上一身崭新的红衣宫装，心中还有些欢喜。
许是太过疲惫，她伸手去够里侧的烛台时，衣袖不慎勾到了旁边的灯架。
“啊！”只听一声惊呼，沉重的铜质灯架轰然倒塌，上面的蜡烛滚落在地，火星瞬间溅射到一旁厚重的明黄色帷幔上。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华美的丝绸，迅速向上蔓延。
秋月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忘了呼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几名早已守在门外、精神高度紧张的太监，提着水桶和浸湿的麻布冲了进来。
“快！灭火！”领头的太监一声大喝，一桶水兜头浇下，麻布紧跟着覆盖上去，只听“刺啦”一声，刚刚燃起的火苗便被强行压制，化作一缕呛人的黑烟。
从起火到扑灭，不过十数息的功夫。
一场足以燎原的大火，就这么被扼杀在了萌芽之中。
萧玦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帷幔上一个焦黑的破洞，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水汽混合的怪味，一个身穿红衣的宫女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时间，子时三刻，分毫不差。
人物，红衣宫女，准确无误。
地点，凤鸾殿，丝毫不爽。
他挥手让禁军将人带下，目光却如鹰隼般，死死锁定在那个刚刚赶到、正抚着胸口一脸后怕的纤弱身影上。
虞妩华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在夜色中仿佛一朵即将被风吹散的梨花，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眸，恰如其分地流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惊魂未定。
是巧合？
层层叠叠的巧合堆积在一起，便不再是巧合。
是巫蛊之术？
可她身上没有半分邪气。
还是说……她真的能窥见天机，预知未来？
萧玦的心中，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个女人，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了。
翌日，一道圣旨打破了后宫的平静。
虞才人因“梦兆示警，护宫有功”，晋为婕妤，赏赐无数。
更令人震惊的是，萧玦竟准许她将小小的正息堂，扩建为“宁和司”，赐金印，设专员，统管六宫所有香品供奉、祭天祝祷、禳灾祈福等诸项事务。
一个从未有过的机构，一项前所未有的权力，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了虞妩华手中。
她顺势在第一次司务会议上，提出了一个看似无比贴心的建议：建立“香籍档案”，详细记录宫中每一位主子的用香偏好、时辰剂量，乃至使用后的身心反应，美其名曰“以便更好地为陛下调理龙体，为后宫营造安定祥和之气”。
如此越界的提议，竟再次得到了萧玦的破例应允。
后宫众人哗然，却无人敢于置喙。
她们只看到虞妩华一步登天，却不知那份份档案背后，将隐藏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夜，宁和司的密室之内，烛火摇曳。
崔司香将一份刚刚整理好的香效观察报告，恭敬地递到虞妩华面前。
封页上，赫然写着柳氏二字。
内里只有寥寥数行：“连用瑞脑香三日，夜间多梦，易惊醒。白日畏光，情绪较往日更易焦躁，已申领更烈性的安神药方。”
虞妩华接过报告，指尖轻轻划过“易躁”二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待崔司香退下，她从一个上锁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本崭新名贵的册子，封面是以金粉写就的三个大字：《梦录·卷壹》。
她研好墨，提起笔，在扉页上写下第一行字：“景泰三年，三月十七。帝梦火起凤鸾，疑吾通玄。自此，梦由我织，局由我定。”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檀木匣中，落锁。
窗外，晚春的风拂过庭院，几片新生的墨兰花瓣被卷入殿内，悠悠飘落于案头，像是时光轮回中一个安静的见证。
而在灯火通明的勤政殿，萧玦又一次感到了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内侍监适时地为他点燃了虞妩华今日新送来的“安神香”。
那是一种极清冽的雪松之味，能安抚他纷乱的思绪。
闭上双眼之前，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声呢喃了一句：“虞妩华……你到底，是谁？”
青烟袅袅，如梦似幻，在空中盘旋上升，光影交错间，那烟雾的形状，竟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纤细的人形，宛如一个无声的宿命倒影，笼罩着御座上的天子。
宫墙之外的最后一丝喧嚣也沉寂下来。
晚春的空气里，交织着花粉的甜香与权力的腥味，一丝若有若无的躁动，正随着季节的更替而悄然萌发。
这压抑沉闷的宫城，似乎很快将迎来一场短暂的、虚假的释放。
对某些人而言，那是难得的喘息之机；而对另一些人来说，那意味着一个更广阔、更凶险的猎场，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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