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风停了。
昭阳宫西阁的琉璃灯芯跳了跳,虞妩华搁下笔,指尖残留着墨香与铜哨冷硬的触感。
窗外月光如霜,静静铺在屋脊之上,镇邪兽口中那枚细孔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吞吐着夜的气息。
她闭了闭眼,耳畔尚回荡着白芷半个时辰前带回的消息——萧玦昨日连调三卷前朝兵档,其中两册皆涉及当年北境战报与驿传记录。
比她预想的快,也比她预料的更准。
他已经开始掘坟了。
虞妩华缓缓睁开眼,眸底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
前世那个将她家族钉上叛逆之柱的“铁证”,正是柳党呈上的那份《北疆行军日录》——上面赫然记载虞老将军擅自改道、延误战机,致使三万精兵覆没于风壑岭。
而如今,萧玦翻的,正是这一类旧档。
她不能等他慢慢拼出真相。
必须在他触及核心之前,把火引偏,把水搅浑,让他看到一个足够真实、却完全错误的方向。
“去吧。”她轻声对白芷说,“把那页纸,放进《边务稽查录》第三册夹层。位置要偏,字迹要旧,印泥得半晕——就用去年御史台失火时熏过的那批朱砂。”
白芷点头欲退,却被她叫住。
“还有……让崔司香动手的时候,别急。先把通风口扩一寸,再接暗管绕过膳房烟道。我要听的不只是人声,是心跳。”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叮嘱一件绣活,“尤其是那些自以为隐秘至极的低语。”
白芷应下,身影悄没入夜。
两日后,乾元殿东暖阁。
萧玦坐在龙案之后,手中握着一本泛黄残卷,封皮题着《边务稽查录》,纸页虫蛀斑驳,边角焦黑,显然是从废档堆里扒出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某一页上,指节缓缓收紧。
那是一条极不起眼的记录:
“九月二十夜,寅时初刻,宫门启钥一次。丞相府青帷马车入禁,停留一刻有余。离时,随行一人身披紫袍,手持金节,自称奉旨取信。值宿太监孙德全画押为证。”
落款处,一枚红印清晰可见,虽略显模糊,但确系内廷旧制印泥。
字迹歪斜颤抖,似出自病中老吏之手,反倒显得格外真实——谁会费心伪造一份如此拙劣的伪证?
萧玦盯着那枚画押看了许久,忽然起身:“召孙德全。”
老太监来得很快,颤巍巍跪在殿中,耳朵裹着棉布,眼神浑浊。
他已退养多年,只因一句“曾管宫门出入簿”被从偏院唤来。
“你可记得,九月二十那夜,守门时是否见过紫袍人?”萧玦的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压颈。
老人茫然摇头:“奴才……耳朵不好使,夜里记不清事……”
“那你可认得这个?”内侍递上那页纸。
孙德全接过,眯着眼凑近灯火,手指轻轻抚过那枚印痕。
忽然,他浑身一震,脸色骤变,嘴唇哆嗦起来:“这……这是我的押……我画的?可我……我不记得……”
“你画了,便是见过。”萧玦冷冷道,“再说一遍,那晚,可是有人穿紫袍持节入宫?”
老人额头渗出冷汗,终于颤声道:“有……是有这么个大人……高个儿,瘦脸,披着紫袍……说是陛下亲令……小的不敢问……也不敢拦……”
话音落下,殿内死寂如渊。
萧玦没有再问。
他挥了挥手,任老太监被拖出去,自己却久久未动。
烛火映照他眉宇间的阴鸷,如同风暴将至的天际。
紫袍——本不该存在的人,竟堂而皇之出入宫禁;而那辆丞相府的马车,分明早该封门禁行!
是谁?竟能以圣旨之名,行窃国之实?
他猛地合上书册,眼中寒光暴涨。
当年清算虞家,证据链条中最关键的一环,正是那份“虞老将军违令改道”的密报——若那份密报,也是经由这“紫袍人”之手篡改或截留……
念头至此,他掌心发冷。
与此同时,昭阳殿地下,气流悄然流转。
崔司香伏在香料库后壁,指尖轻拨机关,一段青铜管道无声嵌合进墙体。
自此,内造坊调配间每一缕气息,都将顺着风路蜿蜒而上,穿过镇邪兽口中的细孔,最终汇入西阁暗室的陶瓮之中。
那瓮内置有特制薄膜,遇声则震,能将低语还原如初。
当夜,虞妩华端坐瓮前,闭目聆听。
起初是琐碎杂谈,而后,一道压低的声音传来:“主子让我们多加墨兰根……说是安神,可剂量提了三成,再这样下去,皇上饮后必伤肝脉……出人命都不奇怪。”
另一人冷笑:“怕什么?死了也是暴毙,谁能查到咱们头上?”
虞妩华嘴角微扬,轻轻吹灭灯芯。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望向御城深处那一点仍未熄灭的灯火——那是萧玦的寝殿。
他在查,她在布。
棋盘早已铺好,只差最后一枚子落下。
而此刻,风还未起,雨尚未落
就在她转身欲歇之际,外殿传来轻响。
云婕妤来了。
素衣简饰,神色微紧,像是刚经历过什么难以启齿的耳闻。
虞妩华眸光一敛,唇角浮起一抹温软笑意:“这么晚了,妹妹可是梦见什么不祥之事?”第56章 风吹不到的地方,藏着她的棋盘(续)
云婕妤站在昭阳殿的门槛外,湿气顺着裙角攀上来,像是夜露无声地渗入骨髓。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泛白,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刚从一场惊梦中挣脱而出。
虞妩华望着她,眸光如水,却不带半分波澜——她早知这一步迟早会来。
“尚仪局的老嬷嬷们……今夜在清点旧档。”云婕妤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窗外渐起的风声吞没,“她们说……虞夫人战败,是因为擅自更改行军路线,违令孤进,致三万将士尽丧风壑岭。”
她说完,顿了顿,抬眼看向虞妩华,眼中满是挣扎与试探:“这话……宫里传了多年,连教引女官都以此训诫新入宫的嫔御——‘骄纵妄为者,终致家国俱毁’……”
虞妩华静静地听着,脸上竟浮起一丝笑意。
那笑极轻,极淡,却像一把薄刃划过烛火,在寂静中拉出一道冷光。
她转身走向内阁,步履从容,仿佛方才所闻不过是庭前落花、檐下滴雨。
片刻后,她取出一卷黄绢,轻轻展开,铺于案上。
那是拓印的行军图,墨线清晰,山川走势分明,标注着虞母最后一道奏报中的进军路径。
而在图侧一角,赫然盖着兵部签押——“准行”二字朱红如血,印章完整无缺,正是当年枢密院用印。
“姐姐可认得这个?”虞妩华指尖轻点那枚印鉴,声音柔缓,如同在教稚童识字。
云婕妤俯身细看,瞳孔微缩。
她曾在父兄案头见过兵部公文,对这枚印章再熟悉不过——那是只有前线调兵、重大军务方可启用的“虎节堂印”,绝非伪造可成。
“这……这不是说……虞夫人并未违令?而是……而是奉旨而行?”
虞妩华轻轻抚过图上那条蜿蜒北上的红线,眼神深邃如渊:“毁一个人,先要改她的路。抹去她的脚印,篡改她的方向,让她明明走在正道上,却被世人指着脊梁说——你走偏了。”
她抬眸,目光如刃,直刺云婕妤心底:“可若有人能把这条路重新铺回去,让天下人都看见那枚‘准行’之印,听见风壑岭上三千亡魂的呼号……姐姐,你可愿为我执灯照路?”
殿内死寂,唯有铜漏滴答,声声如锤。
云婕妤的手指紧紧攥住袖口,指节发白。
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因出身寒微被众人讥笑;想起母亲病逝那年,无人肯为她递一道哀疏;更想起前日崔司香悄悄塞给她的药方——原来她每日所饮的“安神汤”,早已被人动了手脚。
她不是不知痛的人。
只是从前,她不敢醒。
此刻,她望着虞妩华那双平静却蕴藏风暴的眼,终于咬唇,一字一句道:“我愿为夫人正名。”
话音落下,天边忽有闷雷滚过。
虞妩华起身,缓步至窗前。
暴雨骤降,如天河倾覆,狠狠砸在琉璃瓦上,溅起一片迷蒙水雾。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铜哨,形制古拙,表面刻着北境驿道独有的狼首纹——那是孤驿传令专用之物,唯有持节将领与信使可佩。
她将哨子贴近唇边,轻轻一吹。
声音极细,几不可闻,却似一道无形丝线,穿透风雨,顺着地下风道蜿蜒而出,穿过镇邪兽口、穿过后苑暗渠,最终消散于宫墙之外的黑夜。
城南陋巷深处,老灯匠陆九猛然抬头。
他正在修一盏残破的孔明灯,手上满是油污与裂口。
可就在那一瞬,他停住了动作,耳朵微动,仿佛听见了什么久违的讯号。
“……信号来了。”他喃喃道,”
屋檐下,一串铁铃轻响,随风摇曳,仿佛在回应远方的召唤。
而在昭阳殿内,虞妩华已放下铜哨,静静凝视着暴雨中的皇城。
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展翼的凤,沉默而凌厉。
棋局已动,风未止,雨未歇。
有些人,尚在梦中;而有些人,已在等一个无法回头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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