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风波次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昭阳殿外却已脚步纷乱。
小满子跪在殿前青石阶上,衣襟沾着夜露与尘泥,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奴才巡夜至西角门……亲眼看见白芷姑姑鬼祟出门,与柳淑妃身边那个安姑姑交接了一卷帛书!黑布裹着,沉得压手……像是……像是咱们殿里的巡防图!”她抬起泪眼,声音发颤,“她还回头看了三遍,确定无人——这才交出去的啊!”
话音未落,整座昭阳殿如坠冰窟。
宫人面面相觑,连呼吸都放轻了。
那可是虞贵人最信任的贴身侍女,从小一起长大,连茶水都是她先尝过才端上的。
如今竟成了内鬼?
消息如风穿宫墙,不过半刻便送入勤政殿。
萧玦正在批阅边关急报,听罢抬眸,目光冷得像淬了霜雪。
他未语,只轻轻将朱笔搁下,墨点坠于纸上,宛如血痕。
“封锁昭阳西阁。”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骨,“任何人不得出入。调冯都尉率禁军暗卫彻查白芷过往三年行迹,从她入宫第一天起,一桩不漏。”
“是。”内侍伏地领命,退得悄无声息。
而此刻的昭阳殿内,虞妩华正倚在软榻上绣一双鸳鸯荷包,指尖捻针,动作轻柔得近乎天真。
听见通报时,她猛然抬头,瞳孔似涣散了一瞬,随即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尖利哀鸣——
“火!烧起来了!鼓声停了……娘别走……求你们别拖她走……”她整个人滚落在地,四肢抽搐,口中胡言乱语,眼白翻动,唇角竟溢出一丝白沫。
“贵人!贵人您醒醒!”宫女惊叫着扑上去扶她,却被她无意识挥开,额角重重磕在铜炉边缘,登时渗出血丝。
这一幕看得人心胆俱裂。
老嬷嬷颤抖着喊:“快!快去请太医!贵人旧疾又发作了!”
众人慌作一团,抬的抬,扶的扶,唯有虞妩华闭着眼,任由他们摆布。
可没人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正缓缓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最后一丝清明。
她不能倒。至少现在,还不能真倒。
白芷若是叛了,那便是她前世覆灭的第一块骨牌。
她等这一天太久——不是为了愤怒,而是为了确认:谁在演,谁在忍,谁在替别人递刀。
入夜,月色如霜,洒在宫道上像一层薄银。
虞妩华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呼吸绵长,仿佛仍在昏睡。
殿中烛火摇曳,映得帷帐微动。
忽然,她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黑眸深处,再无半分迷惘。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披上一件素色外裳,赤足踩在冰冷地砖上,指尖探入枕下,摸出一枚细巧铜哨——崔司香昨日趁换香时悄悄塞给她的。
只要香料库有人擅入取药,通风口的引线便会牵动檐铃,响三声短、一声长。
那是她们约定的暗号。
她屏息静候。
三更刚过,窗外果然传来极细微的一串铃音——三短一长,清脆如露滴寒叶。
来了。
她立刻唤来两名宫女,声音虚弱:“我……我想闻墨兰根……皇上说那香味能让我不做噩梦……劳你们……扶我去香料库……”
宫女面露难色:“贵人,夜里禁地不可入啊……”
“可我难受……”她蹙眉呻吟,身子一歪,几乎摔倒,“若不见到那味儿,怕是要疯魔了……你们忍心看我再咬舌不成?”
两人慌忙搀住她,犹豫片刻,终不敢违逆贵人意愿,只得一路护送而去。
香料库地处偏隅,四周高墙围拢,夜间仅有两名守卫持戟伫立。
见昭阳贵人竟夤夜至此,皆惊愕不已。
“贵人恕罪,此处乃宫中禁地,无令不得擅入——”
话音未落,虞妩华忽然浑身一僵,双目失焦,喉咙里溢出怪异呜咽,整个人向后倒去,口中喃喃:“血……好多血……娘亲的手……断了……”
“贵人又犯病了!”宫女尖叫。
守卫吓得脸色发白,哪敢再拦?
连忙让开道路,眼睁睁看着三人消失在厚重木门之后。
库内幽暗,唯有几盏残烛燃着。
虞妩华借着微光扫视地面——新踩的泥印清晰可见,湿漉漉的,一路延伸至北侧暗格。
她心头一紧。
那是白芷昨夜留下的痕迹。
她故意选雨夜行动,却忘了香料库地势低洼,雨水会从墙缝渗入。
她装作腿软踉跄,由宫女搀扶着往里走,途中忽地一个趔趄,扑向廊柱。
手掌顺势贴上那道雕花木纹——正是白芷常扶的位置。
就在肌肤触碰到木纹的刹那,一股剧烈痛感如电流贯穿脑海!
眼前骤然漆黑,继而浮现画面:暴雨倾盆的巷口,一名老妇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半截断剑,手中死死攥着少女的手。
少女满脸泪水,嘶喊不出。
老妇用尽最后力气低语:“活下去……比忠义更重要……别回头……走……”
记忆戛然而止。
虞妩华猛地抽回手,冷汗浸透背脊。
她扶着柱子稳住身形,指节发白。
不是背叛。是胁迫。
白芷的母亲十年前死于一场清洗,正是柳淑妃乳母柳嬷嬷亲手所为。
而白芷,是被以亡母遗物要挟,被迫成为眼线。
她不是叛徒。她是被困在过去的囚徒。
虞妩华闭了闭眼,喉间泛起苦涩。
原来你也曾被人拿刀抵着心脏,逼你出卖唯一温暖的人。
可这宫里,谁不是呢?
她缓缓直起身,眼神却愈发幽深。
既然你知道什么叫痛,那就让我教你——如何把这份痛,变成刺向敌人的刃。
她转身欲离,脚步虚浮,似仍受梦境折磨。
途经案几时,袖角不经意扫过一只药碗——
“哐当”一声,瓷片四溅,银匙落地,清脆一响,划破寂静夜空。
【第58章 她梦游那夜,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续)
香料库内,药碗碎裂的声响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骤然崩断,在死寂中激起一圈无形涟漪。
虞妩华踉跄后退一步,宫女慌忙扶住她肩头,惊呼:“贵人!您怎么了?”
她伏在宫女臂弯里,唇色苍白,指尖微颤,声音虚弱得几近消散:“好冷……方才好像看见娘亲……她满身是血……不肯闭眼……”话未说完,身子一软,似又要昏厥。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搀她往外走。
守卫早已候在门外,见状不敢多问,只垂首避视。
一行人匆匆穿行于月下宫道,裙裾扫过青砖,留下几道凌乱足迹。
回殿后,烛火重燃,暖意却未能驱散虞妩华眼底那一抹深不见底的寒光。
她倚在榻上,闭目养神,耳边传来细碎扫地声——白芷跪在堂前,正一片片拾起瓷片,动作机械而僵硬。
虞妩华并未阻止。
甚至,当白芷伸手去捡那枚银匙时,她微微掀了掀眼皮,又缓缓合上,仿佛沉入梦境。
只有她知道,这一幕,早已在昨夜布下。
崔司香悄然混入灰烬的“幻嗅香粉”,无色无味,唯遇活人体温,便会缓慢蒸腾出腐尸气息的幻觉。
此香极阴,专攻人心最深处的恐惧——尤其是那些曾亲眼目睹至亲惨死之人。
而白芷,正是最合适不过的试刃者。
夜更深了。
昭阳殿渐渐归于寂静,唯有更漏滴答,如心跳般敲打长夜。
白芷独坐灯下,整理虞妩华明日要换的衣裳。
手指抚过绸缎,忽然间,鼻尖一凛——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毫无征兆地钻入鼻腔,浓烈、腥腐,像是夏日暴晒三日的尸身,又像雨水泡胀的内脏被撕裂开来。
她猛地捂住口鼻,可那气味竟如附骨之疽,越堵越重。
眼前恍惚浮现出那个雨夜:巷口泥泞,母亲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半截断剑,手指蜷曲,死死抓着她的手腕……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嘴唇开合,无声呢喃:“别回头……走……”
“啊!”她猛然摔杯,茶水泼洒一地,瓷片溅到裙角。
呼吸急促,冷汗涔涔而下。
她再也无法忍受,跌跌撞撞冲出殿门,躲进偏廊角落,大口喘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脚步声自幽暗处传来。
黑影渐近,柳嬷嬷提灯而来,面容藏在灯影之下,只余一双冷眼,如刀锋般划过白芷颤抖的脸。
“主子说了,”她声音低哑,像枯枝刮过石板,“棋子用完便弃,莫再扰清净。”
语毕,转身离去,袍角带起一阵阴风,吹熄了廊下灯笼。
黑暗吞没了白芷。
她蜷缩墙角,泪水无声滚落,砸在青砖上,洇开点点湿痕。
原来……连苟延残喘的价值都没有了。
她为保母亲遗物忍辱多年,结果连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钗,都不过是诱饵罢了。
而在西阁窗后,虞妩华静静伫立,目光穿透夜色,落在那道瑟缩的身影上。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细如发丝的耳石,冰凉剔透,近乎无形。
指尖轻巧一挑,将它嵌入白芷惯戴的玉兰花簪底缝——从此,这簪子便是她通往敌营的耳目。
檐铃忽响,轻轻一荡,似有若无,如同一声叹息,哀悼这场无人知晓的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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