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阁之内,药炉轻沸,雾气氤氲如纱。
虞妩华躺在紫檀雕花榻上,薄被覆至胸口,呼吸浅促得几乎看不见起伏。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泛青,额角渗着冷汗,可就在那看似浑噩的意识深处,每一缕声响、每一次脚步,都被她悄然收拢进脑海,织成一张无形之网。
门外脚步声至,沉稳、威压,踏在铜砖上的节奏不疾不徐,却仿佛踩在人心之上。
来了——他终于来了。
萧玦跨过门槛,龙袍翻卷带起一阵风,吹动帘角轻扬。
殿内宫人齐齐跪伏,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落榻上女子身上。
那一瞬,他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如同错觉。
可就在这时,虞妩华忽然剧烈咳喘起来,肩头猛地一颤,纤细的手指死死抓着被角,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她仰起头,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唇角竟缓缓溢出一丝黑血,在雪白锦衾上晕开一朵诡异的花。
“咳……”她喘息着,眼睫微颤,终于勉强睁开双眼。
视线涣散,像是穿过了满殿珠光宝气,只落在帝王龙袍下摆那一道金线绣纹上。
忽然,她嘴唇翕动,嘶哑低语:“别签……南山盟……他们会偷走鼓声……”
声音极轻,却像一根针,猝然刺破寂静。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再度昏死过去。
满殿死寂。
萧玦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可周身气息骤然凝滞,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他缓缓低头,盯着自己龙袍下摆——那道金线,是昨夜御前会议时才由北境密使呈上的信物标记,连内阁大臣都尚未知晓,更别说后宫一个病中美人。
而她,一个“痴傻”昭阳,如何得知?又怎会知道“南山盟”三字?
他抬眸,寒光扫视全场:“谁让她听见这些?”
无人应答。
只有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缠绕梁柱,似有若无地遮掩了每个人脸上的惊惶。
秦院判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冷地面,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不敢抬头。
他知道,这一问,不是追究,是杀机。
唯有周仲安抬起头,迎向帝王目光,声音清越:“陛下,昭阳美人此刻神志不清,所言恐为谵语。但臣恳请改方——原方温补太过,若继续服用,不出三日必心脉崩裂!臣愿以性命担保,唯有‘雪山莲心’可镇其逆脉之症,辅以冰蚕丝、夜露藤等寒性引药,方有一线生机。”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秦院判猛然抬头,怒斥:“荒唐!雪山莲心乃北境禁药,性烈如刀,从未用于活人试症,你竟敢以此等凶险之物妄图染指贵体?!”他须发皆张,“周仲安,你莫非忘了当年因擅自用药被贬出太医院的教训?今日又要重蹈覆辙不成!”
“正因我曾为此付出代价,才更知医者当逆流而上。”周仲安毫不退让,双手捧案跪前一步,“三年前我误诊贵妃寒症,致其虚耗元气;今日若再因循守旧,坐视昭阳美人步其后尘,才是真正的罪无可赦!”
两人争执不下,殿中气氛紧绷如弦。
萧玦立于中央,神色莫测。
他看着昏迷中的虞妩华,又看向那份新拟药方,指尖轻轻划过“雪山莲心”四字,眉心微蹙。
而此刻,在那混沌的意识深处,虞妩华正感知着一切。
她能“看见”周仲安的情绪——不再是初入殿时的灰蓝疑虑,而是焦灼的赤红,近乎燃烧。
他在愤怒,在挣扎,也在赌。
她知道,这个人已经动了真格,不再只是被动卷入棋局,而是主动选择了站队。
很好。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药童端着新煎的药汁走近,瓷勺轻舀,药香微苦弥漫开来。
白芷垂首侍立一旁,指尖微微发抖——她袖中藏着半片干枯花瓣,蓝菊焙制,纹理酷似雪山莲心,只待稍后混入查验样本。
就在药勺即将触唇之际,虞妩华的手指忽然微搐,看似无意识地抽动,却精准撞上托盘边缘。
“啪——”
瓷勺坠地,碎裂声响彻大殿。
药汁泼洒一地,黑色残液蜿蜒如蛇。
“美人!”白芷惊呼扑上前,慌乱收拾碎片,袖口轻拂,那半片花瓣悄然滑入残渣之中,与真正药渣混作一处。
众人一片忙乱。
唯有萧玦静静站着,目光从地上碎片移到榻上女子脸上。
她依旧昏睡,可那一撞……真的只是偶然吗?
他不动声色,缓缓开口:“封存所有药渣,交冯都尉亲自送检。煎药房即刻封锁,无关人等,一律不得出入。”
声音不高,却如铁令落下。
没有人察觉,昏迷中的虞妩华,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抹藏在死亡面具下的冷笑。
她赌对了。
帝王已起疑,医权之争已成定局,而她这具“濒死”之躯,正是撬动整个后宫权力天平的支点。
南山盟不能签,鼓声不能丢——因为她知道,三个月后,北境叛乱,边关失守,正是因为这份虚假盟约诱使朝廷放松戒备。
而现在,她用一口黑血、一句呓语,将风暴提前引到了自己床前。
药炉仍在轻沸,火光跳动,映照她苍白的脸。
她闭着眼,仿佛无知无觉。
可她的意识,早已攀上最高宫墙,冷冷俯瞰这场即将席卷六宫的腥风血雨。
药炉的火舌舔舐着陶罐底部,发出细微而执拗的噼啪声。
西阁内外,已成禁地。
萧玦负手立于煎药台前,玄色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
他不发一语,只目光如刃,寸寸扫过每一味药材、每一道工序。
冯都尉亲自守在门口,亲兵环列,连一只飞蛾都难闯入。
“雪山莲心三钱,冰蚕丝半缕,夜露藤两片。”周仲安跪坐于侧,声音沉稳,却掩不住指尖微颤。
他知道,这不是一场寻常施诊——这是帝王亲手执刀的审问,是用生死为笔、以药汤为墨写下的判决书。
瓷勺搅动药汁,浓黑如墨,散发出奇异的寒香,似雪峰之巅凝结千年的霜气。
萧玦盯着那碗药,眸色幽深如渊。
片刻后,他抬手示意:“灌下去。”
白芷捧碗上前,手心沁汗。
她低垂着眼,不敢看榻上主子的脸——可就在靠近的那一瞬,虞妩华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药汁缓缓流入唇缝,顺着苍白的嘴角滑落。
起初毫无反应,众人屏息以待;然而不过半炷香工夫,虞妩华的呼吸竟开始平稳下来,原本冰冷的手指微微回暖,额间冷汗渐收,胸口起伏也由急促转为绵长。
“脉象……稳了。”周仲安轻触腕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逆脉之势已缓,阳气回升,此药……奏效了!”
殿中一片死寂,继而悄然松动。
唯有萧玦依旧不动,只是缓缓蹲下身,离那昏睡女子咫尺之距。
他凝视着她紧闭的眼睫,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肤,直抵其内里翻涌的心机。
良久,他忽而启唇,声音低哑却不容抗拒:“你父当年为何被贬?”
周仲安一震,抬头怔然看向帝王。
“因言‘虞夫人战败,非兵误,乃信断’。”他低头,一字一句答得清晰,“先帝怒其妄议军机,削籍流放岭南。”
萧玦冷笑:“如今你敢用禁药救虞家血脉,就不怕重蹈覆辙?”
“臣不敢欺君。”周仲安仰首,目光灼然望向西阁深处,“但今夜所见之人,不会无端说梦——她知南山盟、识鼓声密纹,更能在药将入口时精准撞翻托盘。若这是病,那便是天底下最清醒的病;若这是命,那也是早就算定结局的命。”
烛火猛然一晃,映得萧玦瞳孔收缩。
他没有回应,只是缓缓站起,拂袖转身,却在跨出门槛前顿住脚步:“留医随侍,不得擅离。”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月光斜照进西阁,落在虞妩华睁开的双眸上——漆黑、清明、毫无病态。
白芷悄然走近,递上一枚蜜丸,通体金黄,隐约有金属冷光藏于内核。
虞妩华轻轻咬破外层糖衣,取出那枚微型铜哨,指尖摩挲其上细密刻痕,如同抚摸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
她低语,声如游丝却字字清晰:“告诉陆九,准备第四波灯芯,这次写‘紫袍人已在宫中’。”
白芷瞳孔微缩,欲言又止,终是叩首退下。
而在太医院偏室,油灯摇曳,周仲安独坐案前,手中翻开一本尘封已久的《千金残方》。
纸页泛黄,墨迹斑驳,直至某一页,他手指骤然僵住——
一行朱砂批注赫然跃入眼帘:“九阴逆脉者,唯自服蛊引可拟。假病以惑世,借医而成局,非大智大勇者不能为之。”
他猛地合上书册,喉间滚动,喃喃如呓:
“你不是病了……你是早就算好了要让我救你。”
窗外风起,吹熄了半盏孤灯。
黑暗中,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恐惧、震撼、还有一丝近乎敬畏的震动,在心底悄然滋生。
喜欢痴傻贵妃,权倾朝野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痴傻贵妃,权倾朝野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