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刚歇,夜风穿廊,吹得昭阳殿檐下铜铃轻响,如泣如诉。
虞妩华坐在铜镜前,手中玉梳缓缓滑过青丝,动作轻柔得近乎仪式。
烛光摇曳,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像一尊被供奉在神龛里的美人像——精致、静谧,却透着说不出的诡谲。
白芷跪在屏风外,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才忍住不发抖。
她袖中藏着一本薄册,墨迹未干,是她连夜誊抄的梦话记录:
“辰时开闸,三营伏于石矶渡……”
“江阴粮道断则金陵必乱……”
“火雷阵布于芦洲北口,不可轻舟突进……”
每一句,都是前世虞家军秘而不宣的江南防务部署。
而今,朝廷尚未对南境用兵,地图都未绘全,这些机密竟从贵妃口中一字不差地流淌而出,如同她曾亲临战场,踏遍山河。
她不敢再想下去。
周仲安已在殿外候了两个时辰。
这位太医院首座老臣,须发皆霜,手心却沁出冷汗。
他身后立着三位隐退多年的老御医,皆是当世活医典,今日却被一道“观脉阵”的奇令召至禁宫深处。
“贵妃脉象异变,非药可治。”周仲安低声对同僚道,“三更惊哭,五更狂笑,子时默诵父训……这不是梦魇,是魂裂之兆。”
一位老医沉声问:“你确定她梦见的是……军机?”
“我亲眼所见。”白芷忽然开口,声音颤抖,“昨夜她呓语不停,我按时辰记下,拼出来的……是一整张江南水陆布防图。连‘断龙渠’这种绝密工事都有标注!可贵妃从未踏足江南,先将军也从不曾让她接触军务!”
四人面面相觑,寒意自脊背窜上头顶。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陛下近来频频遣暗卫巡查昭阳殿四周——不是防刺客,是防这具躯壳里,藏了不该存在的东西。
殿门轻启,五人鱼贯而入,依序跪坐于帘外蒲团。
她们看不见虞妩华的脸,只闻得檀香深处,一声轻叹如风拂竹。
“你们想看我的脉?”
声音娇软,带着几分倦意,却又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五根手指搭上腕间轻纱,刹那间,众人齐震。
“洪数如烈火焚经!”第一位老医脱口而出。
“不对!我触之沉迟,寒如冰髓!”第二位猛地抽手,指尖竟结了一层薄霜。
第三人颤声道:“双搏交替,一息九至,像是……两个人在共用一条血脉!”
第四人几乎昏厥:“快撤!她脉已停——不,又跳了!这是死脉回生!”
第五位周仲安闭目凝神,额角青筋暴起,忽而低喝:“齐诵《黄帝内经·素问》第一篇!稳魂定魄!”
苍老的声音在殿中交织成网: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
诵声渐稳,仿佛要将游离的灵魂召回躯壳。
可就在此刻——
虞妩华闭目端坐,唇未动,喉未颤,一道清冷女声却自她胸腔深处传出,字字如刀,疾速接续:
“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七情伤五脏,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
声音越来越快,竟是失传三百年的《扁鹊心书》残篇!
内容远超《黄帝内经》,甚至提及“魂寄体外”“梦通前世”等禁忌之论!
四位老医当场跪倒,叩首不敢仰视。
唯有周仲安强撑起身,嘶声道:“娘娘……您到底是谁?”
虞妩华缓缓睁眼,眸光清明如洗,嘴角却勾起一抹近乎妖异的笑。
“我是谁?”她轻轻抚过手腕上那枚乌木镯,“我是那个本该死在冷宫的人,也是唯一记得所有真相的人。”
话音未落,殿外骤然传来沉重脚步声。
玄色龙纹靴踏过湿漉漉的青砖,步步逼近。
帘外侍卫齐声跪迎:“陛下驾到!”
萧玦未穿常服,仅披一件黑狐氅,眉宇间杀气未散。
他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太医们,最后落在帘内那一抹素影上。
虞妩华回头,对着铜镜,与他目光在镜中相遇。
她笑了,抬手执梳,慢条斯理将长发挽起,插簪固定。
然后,从发髻最深处,取出一枚干枯褐黄的虫卵,托于掌心。
“陛下,您知道为什么我能治好他们吗?”她语气温柔,如情人低语,“因为我早就死过一次了。”
萧玦眸色骤沉。
“活着的人怕死,可我不怕。”她凝视着他,眼神既清明又疯癫,“因为我每天都在死。每夜醒来,我都得重新记住——我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虞家嫡女,我是回来索命的鬼。”
她将虫卵轻轻放在妆台边缘,像供奉信物。
“这是我从冷宫霉墙上摘下来的尸虱卵。那时我快死了,它在我耳边爬行,啃食墙皮的声音,比心跳还清晰。”她笑了笑,“我把它带回来,提醒自己——别再相信眼泪,别再相信誓言,更别再相信……帝王的心。”
萧玦站在原地,指节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他知道她在说谁。
他也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疯言。
殿内死寂,唯有香炉中龙涎袅袅盘旋,似要缠住这夜的魂魄。
就在此时——
殿外传来急促脚步,一名小太监扑跪在阶下,声音发抖:“启、启禀陛下!城南贫户区送来一名垂危病妇,高热三日不退,太医院束手无策……她家人哀求……求贵妃最后一试……”
虞妩华闻言,缓缓起身。
她走到铜盆前,掬水净手,动作从容如常。
然后,她伸手抚向自己的额角,指尖微凉。
“带进来吧。”她轻声道,“让我看看……她梦见了什么。”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她眼底掠过一丝幽光——像是深渊开启,又像是记忆复苏。
而在她闭目的瞬间,殿外风起,卷起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飞入门槛,恰落在那枚干枯的虫卵旁。
叶脉之上,隐约可见焦痕,形如燃烧的芦苇。
暴雨初歇的夜,昭阳殿内灯火幽微,湿气裹着药香与龙涎交织成雾,缭绕如冥界引魂之纱。
那名病妇被两名太监抬入时已气息奄奄,面色青紫,额上滚烫如炉,口中喃喃呓语,似在火中奔逃。
虞妩华立于床前,素手轻抬,褪下腕间乌木镯,指尖微颤却未退。
她俯身,掌心缓缓覆上病妇滚烫的额际——肌肤相触刹那,眼前骤然一黑。
火焰。
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在烈焰中崩塌,焦土翻卷,热浪扑面。
风里夹杂着哭喊、断裂的梁柱轰鸣,还有……一道熟悉到令她心口撕裂的声音。
“唯有灰烬,方可重生!”
陈修撰——那个前世亲手将她推入冷宫、伪造她谋逆证据的伪君子,竟在此刻,手持传国玉玺,将一道明黄诏书投入火堆!
火光映着他扭曲的脸,眼神狂热如殉道者。
而那诏书一角,赫然是她父亲虞大将军的平反圣旨!
“不——!”虞妩华心头怒吼,可在这幻境之中,她只是旁观之魂,动弹不得。
火舌猛然窜起,直扑她面门。
剧痛袭来,她猛地抽手后退,踉跄跌坐于地,指尖赫然浮现出一道焦黑灼痕,皮肉微蜷,犹带余温。
殿内众人骇然失色。
周仲安扑上前,颤抖着抓起她的手腕翻看掌心——只见那灼痕之上,竟缓缓浮现一层虚影:燃烧的芦苇、倒塌的屋檐、还有那道焚烧诏书的身影……竟与病妇脑中所梦,分毫不差!
“双魂共感……魂寄他人梦境……”老御医声音发抖,“这不是医术,是通幽之术!她……她把自己的魂魄送进了死者的梦里!”
白芷冲上前跪护在虞妩华身侧,眼眶通红。
她亲眼看见小姐的手从病妇额头离开那一刻,瞳孔涣散如亡者,呼吸几近停滞。
若非那一声低笑自唇间溢出,她几乎以为小姐就此魂飞魄散。
“烧了它……”虞妩华靠在榻边,喘息微弱,却仍勾唇一笑,“把那份‘重生’的妄想……全都烧干净。”
话音落,她昏沉闭目,唇角却仍挂着那抹冷笑,仿佛仍在火中与仇敌对峙。
翌日寅时,周仲安独坐值房,烛火摇曳下奋笔疾书——《双魂诊录》三字落于卷首,墨重如血。
他记下脉象异变、梦通前世、魂裂之兆,更详述贵妃以己魂渡他人濒死之境的骇人奇象。
末尾提笔欲呈御览,手却顿住。
可就当他吹干墨迹、合卷起身时,门外人影一闪——白芷立于廊下,雨水顺着她发梢滴落,手中捧着一方布巾包裹的卷册。
“周大人。”她声音极轻,却坚定,“若您真敬重先将军,就请毁了它。”
“你知道后果?”周仲安沉声问。
“我知道。”白芷低头,泪水滑落,“可小姐撑到现在,只为一口气——复仇的气,活着的气。若陛下知道她快没了自己……只会把她关进地窖,锁在铁笼,当成不能示人的妖物。”
她跪下,额头触地:“求您……让她再走一段路。”
周仲安望着她,良久,终是一叹,将《双魂诊录》投入炭盆。
火舌舔舐纸页,字迹湮灭,唯余一缕青烟,盘旋如不甘的魂。
而此刻,乾清宫深处。
萧玦独坐案前,指腹摩挲着一张泛黄药方——那是他从密探截获的“旧识堂”药笺,原为查证贵妃是否暗通前朝。
可就在灯火映照之下,他忽然发现背面有一行极细小的朱砂字迹,隐于纹路之间:
“吾女心窍九重,开一关则失一魂。”
笔迹娟秀清峻,正是虞母遗墨。
他瞳孔骤缩,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她梦中呓语军机、脉象诡变、昨夜那句“我每天都在死”……原来不是疯话,是预警。
“谢霜刃。”他低唤。
暗影中,厉昭副使无声现身。
“即日起,西阁所有关于贵妃神志的奏报……”萧玦眸光冷冽如刀,“全部烧了。”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攀上宫檐,凄红如泣。
昭阳殿内,残香未熄。
虞妩华倚窗而立,白芷在旁低声啜泣,似被夜寒侵骨。
而她只是望着那枚置于妆台的干枯虫卵,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透着深渊般的疲惫与执念。
风穿殿过,吹得帷帐翻飞,像一双无形的手,正缓缓合拢命运的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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