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沉沉,皇城最深处的铸匠坊如同蛰伏于地底的巨兽,炉火在密室中幽幽跳动,映得四壁铜钉泛出青冷的光。
冯银匠跪坐在蒲团上,双手颤抖地揭开陶范。
金液冷却,凤印成型,一道温润而沉重的光泽自印体缓缓流转,仿佛有生命在其中呼吸。
他死死盯着那枚崭新的凤印,喉头滚动,眼中血丝密布。
祖训如铁——“不为妖妃铸印”。
可昨夜,女儿烧得神志不清,唇干裂如枯叶,只反复呢喃:“红叶汤……我要喝红叶汤……”那是虞家秘传的药引,唯有贵妃亲授方可调配。
他磕头至额角渗血,求见昭阳殿内侍,递上的不是奏表,是一纸卖身契——以三代银匠清誉,换女儿一条命。
虞妩华允了。
此刻,印纽之上双凤盘踞,羽翼纤毫毕现,唯独凤目不同。
他依密令嵌入两粒黑曜石,细若针尖,深不见底。
那不是装饰,是诅咒,也是见证——死者睁目,永不瞑视。
“老奴罪该万死……”他伏地叩首,额头抵上冰冷地面,“可小姐她……还活着啊……”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声起。
沉重、缓慢、带着金属甲片摩擦之声,一步步碾过石阶,宛如死神踏月而来。
门开,萧玦立于烛影之外,玄色龙袍染着夜寒,脸上无悲无喜。
两名内侍捧灯随行,光焰在他眸底跳跃,像藏着千层暗浪。
他未语,径直走向案台,伸手拿起凤印。
指尖抚过印文“坤极承恩”,动作轻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忽然,他指腹一顿,察觉内侧边缘有一处极细微的凹陷。
借灯一照,烛火摇曳间,竟浮现出三道浅痕——七、三、九。
三个数字。
短暂沉默。
这三个数字,本不该存在。
它们不属于宫制铭文,也不属历朝玺篆规制。
但萧玦知道,它们属于谁。
七,虞家第七营先锋校尉;三,第三哨火攻队长;九,第九辎重队总管——皆是他登基之初,在“肃清逆党”名单上第一个被勾去的名字。
他们战死西北雪原,尸骨未归,名录封存于兵部绝档,连史官都无从记载。
可现在,它们刻在了凤印之上。
像一道控诉,无声刺入帝王之心。
萧玦瞳孔微缩,旋即敛下眼帘,将凤印收入袖中,神色未变。
“成色如何?”他淡淡问。
冯银匠匍匐在地,声音嘶哑:“与旧印分毫不差,唯双眼异色,以防调包。”
“很好。”萧玦转身欲走,忽又停步,“你女儿明日便可用药。”
门合,人去。
密室内只剩炉灰余烬,和一地冷汗。
翌日清晨,紫宸殿前钟鼓齐鸣,六宫妃嫔盛装列班,宫女执扇垂首,太监屏息静立。
今日乃颁印大典,百年未有之殊荣——贵妃掌凤印,协理六宫,权同摄政。
檀香缭绕中,萧玦高坐龙椅,目光扫过群芳,最终落在昭阳殿方向。
虞妩华姗姗来迟。
她穿一身正红织金凤尾裙,发间无珠翠,仅簪一支白玉玲珑步摇,行走时轻晃如泣。
面容娇艳依旧,眼神却澄澈得可怕,像是把所有情绪都烧成了灰,只剩一把冷静的刃。
李贤妃上前一步,声音清越:“陛下!凤印乃国母之符,历代皇后专属。虞氏虽贵为宠妃,却无嫡无嗣,岂可僭越礼制?此例一开,宗法何存?”
满殿寂静。
虞妩华只是微笑,不辩,不应,不动。
萧玦冷笑:“朕的江山,由朕做主。她若不行,朕随时收回。”
圣旨宣罢,内侍捧出双匣——金匣盛新印,檀匣锁旧印,象征权力交接,天地共鉴。
风忽止。
百官低头,唯谢霜刃抬眼一瞬,望向虞妩华背影。
他袖中藏着一枚蜡样印模,是冯银匠临终托付——那上面,没有“七、三、九”,也没有黑曜石凤目。
真正的凤印,只有一个。
而她手中的,将是另一场风暴的开端。
就在这一刻,虞妩华缓步上前,裙裾拂过汉白玉阶,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弦上。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金匣——
突然,一股寒流自脊椎窜上脑髓,如冰锥刺心。
镜中倒影的声音,骤然在颅内炸响:
“现在,杀了他。”虞妩华的手终于落在金匣之上。
指尖触到那冰冷的雕龙锁扣时,体内骤然炸开一道寒流,如万针穿髓,直刺心脉。
她眼前一黑,仿佛跌入无底深渊——镜中倒影的脸忽然扭曲,浮现出前世冷宫那一夜的模样:发丝散乱,唇角带血,眼眶猩红,嘶哑低吼在颅内轰然炸响:
“现在,杀了他!趁他还在看你!”
她的手指剧烈颤抖,几乎脱力松开印匣。
那一刻,满殿寂静如死水,百官垂首,妃嫔屏息,唯有萧玦的目光沉沉压来,像铁链缠住她的咽喉。
他坐在高处,玄袍未动,眼神却已将她钉在原地,审视着她每一寸神情的裂痕。
杀意在血脉里奔涌。
只要她抬手,袖中银针便可无声没入龙椅扶手下的机关暗槽——那是她早在半月前便命白芷埋下的毒线,只消一牵,香炉青烟便会转为迷魂瘴,三息之内,殿中无人能醒。
但她不能。
就在意识即将被复仇吞噬的刹那,白芷悄然上前半步,捧茶而立,声音轻若游丝,却字字如钉,凿进她混乱的神志:
“忍一时,活一世……小姐,夫人临终前,是这么说的。”
虞母临死前枯瘦的手攥着她的腕,泪落如雨:“妩华,活下去,比什么都狠。”
心头猛地一震。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翻涌的杀意已被强压成一片湿雾。
她双膝缓缓跪地,金匣紧抱于怀,声音微颤却清晰如磬:
“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
叩首至地,额前触及冰凉玉砖。
那一瞬,她听见自己灵魂撕裂的声音——是虞家嫡女的骄傲,是冷宫亡魂的恨意,是此刻必须戴上的痴傻面具,在权力祭坛上一刀刀割下血肉,供奉给未来的王座。
退场时,她脚步虚浮,裙裾拖过长阶,宛如踏雪而行。
唯有那只紧握金匣的手,指节泛白,青筋隐现,泄露了她正与体内咆哮的恶鬼搏斗。
当夜,昭阳殿闭门焚香。
三支魂烛幽燃,烛泪堆叠如坟。
凤印置于檀案中央,金光黯淡,却隐隐有气流转。
虞妩华凝视它良久,忽取银刃划破指尖,鲜血滴落黄纸,写下八字:
“我不是她,我也不是我。”
话音未落,印纽之上,那对嵌着黑曜石的凤目竟微微一闪,幽光掠过,似有回应。
整枚印章轻轻震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仿佛沉睡的魂魄终于苏醒。
她怔住。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属于她,也不属于记忆中的任何人,低缓、悠远,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笑意:
“你以为你赢了?不……是我们,终于走到了这里。”
与此同时,乾清宫深处,烛火摇曳。
萧玦打开那方檀木匣,凝视着被弃置的旧凤印。
他指尖缓缓抚过印文,最终停在那道极细的凹陷处——七、三、九。
他的嘴角没有笑,眼中也无怒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忌惮。
“从今往后,”他低声说,如同对空气宣判,“你的权力来自朕的容忍——而朕的容忍,随时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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