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虞妩华在一阵钝痛中醒来,额角冷汗未干,喉间仍残留着血腥的苦味。
她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昭阳殿熟悉的金丝绣凤帷帐,烛火摇曳,光影斑驳,仿佛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人间。
可她还未松一口气,目光便凝住了。
萧玦仍坐在床畔,玄袍未解,冠冕已除,肩头落着一层薄薄的夜寒。
他手中握着那卷泛黄残页——永昌六年宗室用药记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虞妩华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撑起身子,伸手欲夺:“陛下!此物涉密,臣妾……”
话未说完,手腕已被牢牢扣住。
力道极大,却不似惩戒,倒像是怕她逃开。
“你说,”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凿进骨髓,“朕的弟弟……真是被人用药害死的?”
虞妩华怔住。
她看着他。
这个曾在前世亲手赐她白绫、冷眼视她咽气的帝王,此刻眼中竟翻涌着从未有过的痛楚与动摇。
那不是愤怒,不是震怒,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信仰崩塌前的最后一丝挣扎。
她忽然明白,这一问,不只是为了七皇子萧珩。
他是皇帝,是执掌生死的天子,可若连亲弟之死都被蒙骗二十年,那他所倚仗的朝纲、所信任的臣僚、所镇守的江山……又有几分真?
她望着他,轻声道:“不止他。”
嗓音沙哑,却字字如刃。
“还有您不知道的……更多人。”
话音落下,殿内死寂。
烛火噼啪炸响,映照出两人对峙的身影。
一个跪坐于榻,苍白如纸;一个静坐床边,黑影如山。
可就在这刹那,虞妩华脑中骤然响起一道极细微、极冰冷的执念——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这些年,究竟护住了什么?
她浑身一颤。
那是他的心声。
最深处的疑问,从未宣之于口,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可就在这一刻,毫无防备地撞进了她的识海。
帝王第一次质疑自己的统治根基。
虞妩华指尖微动,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惊涛。
原来,他也开始动摇了。
而这动摇,正是她等了两世的机会。
她缓缓抽回手,动作轻柔,不再抗拒。
只是唇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像雪地里开出的第一朵梅,清冷而危险。
“陛下,”她低语,“有些真相,藏得太久,便会生根。毒亦如此。”
萧玦没有回应。
他只是盯着那页残卷,久久不语。良久,才缓缓合上,收入袖中。
“此事,暂且封口。”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冷硬,却少了往日的笃定,“你伤重未愈,好生休养。其余事,不必再管。”
他说完起身,转身欲走。
可脚步顿在门槛前,又停了片刻。
“虞氏,”他背对着她,语气晦暗不明,“若你所言属实……朕要的,不是乱,是真相归位。”
门扉轻响,身影没入夜色。
虞妩华独坐榻上,指尖轻轻抚过腕间被他握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滚烫的触感。
她闭了闭眼。
他知道她在查,但他没有阻止。
他在等,等她把刀递到他手里。
这局,已经开始动了。
三日后,太医院偏殿。
药炉青烟袅袅,秦院判独自跪坐在炉前,双手颤抖,老泪纵横。
炉中药汁沸腾,咕嘟作响,可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案上那一排空药匣,口中喃喃自语:
“我早该停手的……早该停的……他们说只是安神,可孩子疯了,妃嫔痴了,连皇子都……都……”
“谁让你不停?”一声冷喝突兀响起。
周仲安推门而入,脸色铁青。
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老人肩膀:“十年了,秦院判!你明知‘宁神散’有问题,为何不说?!”
老人浑身一颤,抬头看他,眼中满是崩溃:“我能说吗?魏长林背后是谁?内侍省、尚药局、连皇后母族都牵连其中!我说了,不只是我死,我全家都会被灭口!”
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颤抖着取出一颗干瘪发黑的药丸:“这是我偷偷留下的样本……十年前,第一个服药致疯的宫女,我亲手化验过。里面雪狸花粉的含量,比今日高出三倍!他们在筛选……用药物筛选顺从者!不服者,心智渐毁,疯癫失势;服者,则温顺听话,任人摆布!”
周仲安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
“你是说……这十年来所有新入宫的妃嫔,无论出身高低,都在被驯化?”
“是!”老人嚎啕大哭,“这不是治病,是洗魂!是把活人变成提线傀儡!而我……我是帮凶!我是刽子手啊!”
周仲安咬牙,一把夺过药丸,紧紧攥在掌心。
翌日清晨,这枚药丸静静躺在虞妩华的案头。
她凝视良久,指尖轻点,眸光渐冷。
“既然他们用药物驯化人心,”她低声说道,嗓音如冰泉滑过刃锋,“那我就用药物,唤醒灵魂。”
她抬笔,朱砂轻点,一道密令悄然传出:彻查尚药局十年账册,重点追索冬至前后雪狸花入库记录。
同时,一道“贵妃体虚需补阳气”的旨意假传而出,命各宫献药以表忠心。
不出三日,魏长林心腹果然主动献上一批“特制宁神散”,称可“宁心养神,固本培元”。
取样化验,药中竟含高浓度迷情成分,能令人神志恍惚、情感依附,极易受控于亲近之人。
证据封存,风声悄然四起。
“贵妃欲整顿医药司,清查十年旧账。”
“尚药局恐有巨变。”
“凡曾服宁神散者,皆需自省。”
一时之间,宫中人心惶惶。
几名曾长期服药的低阶嫔御夜半惊醒,疑神疑鬼,频频梦魇。
有人撕毁药方,有人拒饮汤剂,更有甚者,跪叩昭阳殿外,泣求解脱。
虞妩华立于殿阁高处,望尽宫墙起伏。
风吹动她素色裙裾,额心朱砂一点,艳如血痕。
而她,正站在风眼中央。
夜风穿廊,吹得檐下琉璃灯摇晃不定,光影碎在青砖上,如泼了一地残血。
虞妩华端坐药炉前,指尖尚染着未干的血痕。
那滴精血已融进“归魂引”的最后一道工序,药液泛起幽蓝微光,似有灵性般轻轻震颤。
她凝视片刻,缓缓闭目——刹那间,记忆如潮水倒灌,母亲怀抱的温软、将军府梅花落满肩头的冬日、还有那一声轻柔唤她“阿妩”的低语……全都回来了。
可不过三息,便如烟散尽。
她睁开眼,铜镜映出一张苍白而冷艳的脸,额心朱砂如泪,唇角却无笑意。
她记得自己为何活着——复仇。
可她忽然想不起,从前是否也曾真心笑过?
是否也曾相信过谁的手心温度?
“我记得我要复仇……”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可我忘了,我曾经爱过什么。”
窗外忽有脚步声急促逼近,夹杂着压抑的抽泣与低语。
她敛神起身,拂袖掩去案上药瓶。
门被推开,一名小宫女跪伏在地,浑身发抖:“贵妃娘娘……秦院判……投井了!”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险些熄灭。
虞妩华神色未变,只眸底寒光一闪,如刃出鞘。
她缓步走近,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何时发现的?”
“半个时辰前……尚药局值夜的小太监听见落水声,捞了半天才……才把人拉上来。”小宫女哽咽,“遗书压在他怀里,只写了八个字:‘罪在医者,不在君王’……”
她顿了顿,抬眼偷觑贵妃脸色,又迅速低头:“现在……各宫都乱了,有人说他是畏罪自尽,也有人传他留了密证……周副使已在井边守着,说……说尸身不能轻动。”
虞妩华静立原地,良久未语。
窗外风声渐紧,卷起落叶扑打窗棂,仿佛无数冤魂叩门。
她转身踱至案前,指尖轻轻抚过那枚从秦院判处得来的黑药丸,眼神幽深如渊。
一个替人背负罪孽二十年的老医官,临死前竟仍要护住“君王”二字——是忠诚?
还是恐惧已深入骨髓,连死都不敢越界?
抑或……另有隐情?
她忽而冷笑一声。
忠仆也好,傀儡也罢,只要死得不够彻底,总会留下破绽。
而她最擅长的,便是从尸体上找出真相的线索。
“传话下去,”她淡淡开口,嗓音如霜雪覆刃,“秦院判年迈体衰,不慎失足,无需大办。但既为宫中效力多年,遗体须由太医院正堂收殓,不得沾污。”
小宫女领命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药炉余烬发出细微噼啪声。
虞妩华重新坐下,提笔蘸墨,在素笺上写下几个名字:魏长林、尚药局典药、内侍省掌印……笔锋一顿,又添上皇后母族——那些曾推动“宁神散”遍及六宫的幕后之手。
她设“静心堂”,非为救人,而是为了听声。
每一味脉象紊乱的妃嫔入内,她皆以“醒心露”引其神识下沉,在恍惚之间唤醒被药物压制的记忆。
有人哭诉被夺子之痛,有人颤抖道出宫规暗律:“见贵妃须低头,不可直视,因你是祸水,克帝运,损龙嗣。”
一句句低语汇聚成河,冲开尘封多年的黑幕——这后宫,从来不是争宠之地,而是一座以药为锁、以惧为墙的精神牢狱。
她们被驯化、被筛选、被悄无声息地抹去意志,只为供养一个庞大而隐秘的控制网络。
而她虞妩华,曾是这牢笼中最危险的异类,因此必须被“净化”。
她抬手按住额角,一阵剧烈眩晕袭来。
记忆流失的征兆再度浮现,眼前景象微微扭曲。
她咬牙取出“归魂引”,却终是放下——此药以精血为引,每月仅一次,如今还不是耗损的时候。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停驻于门外。
“贵妃。”是鹤龄道人沙哑的声音,“井水寒重,有些东西……未必会沉到底。”
她抬眸,目光如电。
道人未进,只将一只青瓷瓶轻轻置于门槛之上,随即悄然退走,身影没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
虞妩华盯着那只瓶子,久久不动。
风过回廊,吹动她未束的长发,宛如黑雾翻涌。
她忽然觉得,这座宫,越来越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着死人,也埋着活人的魂。
而她正在掘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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