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冷宫如死。
风被堵在墙外,连枯叶都不敢翻动。
一豆烛火在虞妩华面前摇曳,映得她半张脸明、半张脸暗,像从裂开的镜中走出的人。
她盘膝坐于寝榻之上,指尖再度划破,血珠滚落,滴入香炉。
炉中沉水香早已燃尽,只余灰烬,可那血一触即燃,竟腾起幽蓝火焰,无声无息,却灼得空气扭曲。
这是“归魂引”——鹤龄道人所授禁术,以精血为引,执念为桥,唤回残魂碎片。
代价是神识撕裂,稍有不慎,便成痴癫。
但她已别无选择。
玉佩渗血、倒影现形、银发突生……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是她的记忆在反噬,是另一个“她”在苏醒。
火焰升腾刹那,虞妩华双目骤闭。
意识如坠深渊。
再睁眼时,她立于高台之上。
寒风割面,铜铃悬梁,脚下是万丈宫阙,身后是昭阳殿灯火通明。
而她手中,端着一杯酒,杯沿尚有热气蒸腾,酒色乌沉,泛着金属光泽——那是鸩毒特有的腥涩。
对面站着一个女人。
素衣如雪,襟前染血,长发垂落,面容与她一模一样,唯眼神如刀,剜骨剔魂。
“你来了。”那女人笑,声若寒泉,“我等你很久了。”
虞妩华心口猛颤:“你是谁?”
“我是你。”女人一步步逼近,“是你不愿记起的那一半——被埋葬的恨,被剜去的痛,被生生截断的命。”
她抬手,指向虞妩华手中的毒酒:“把它喝下去。”
“我不——”
“你以为你在复仇?”女人冷笑,声音陡然拔高,“你不过是在重复我的结局!母亲被毒杀、兄长战死边关、家族覆灭、爱人赐死……这些事,前世已发生过一次,现在呢?你现在做的每一步,都在把它们重新刻进命运!”
虞妩华瞳孔剧缩。
眼前景象骤然炸开——
将军府火光冲天,母亲倒在血泊中,手中紧握半枚玉佩,唇间溢出最后一句:“姐姐……活下去……”
北境雪原,兄长身披残甲,背靠断旗,箭矢穿胸,临终嘶吼:“妹妹,快走!”
昭阳殿内,萧玦独坐龙椅,手中火折子点燃一叠信笺,字迹熟悉——全是她年少时写给他的情书,一页页化为灰烬,他眸底无悲无喜。
“不!”虞妩华嘶吼,踉跄后退,“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真相!是复仇!不是重蹈覆辙!”
“可你正在成为我。”女人逼近,指尖划过她脸颊,冰冷如尸,“你以为你在掌控棋局?其实你早被执念吞噬。你恨白月光,可你比她更狠;你怨帝王无情,可你正用同样的手段诛心;你扮痴傻,藏锋芒,可你的心,早就和这冷宫一样,烂透了。”
虞妩华浑身发抖,指甲掐入掌心。
“我不是你……我不是……”
“那你告诉我,”女人低语,贴近她耳畔,“为何你会梦见自己亲手递上毒酒?为何你袖中藏着的玉佩会渗出血?为何每到月圆,井底就会响起《折柳吟》?”
她猛然抬头,四周幻象消散,唯剩高台空寂。
女人已不见。
唯有那杯毒酒,仍稳稳托在她手中。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在动——不受控制地,将酒杯举至唇边。
“不——!”她怒吼,摔杯于地。
碎瓷飞溅。
梦碎。
现实回归。
冷宫寝室内,烛火猛地一跳,熄灭。
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虞妩华蜷缩在榻上,冷汗浸透寝衣,发丝黏在额角,唇色惨白如纸。
她抬起手,颤抖地抚上脸颊——指尖触到温热湿意。
她在梦中流泪了。
可她早已忘了怎么哭。
门外,白芷守了一夜。
自前夜贵妃取出玉佩后,她便寸步未离。
她亲眼见过主人在井边与倒影对视,见过那根突兀的银发,更见过昨夜香炉自燃、火呈幽蓝之异象。
她不懂法术,却知危险已在逼近。
五更将至,天光未现。
忽闻屋内传来一声闷响,似桌案倾倒,紧接着是脚步凌乱、喘息急促。
“娘娘!”白芷拍门,“您怎么了?”
无人应答。
反倒传来低哑的厉喝:“滚出我的身体!这是我的命!我的魂!不准抢——!”
白芷心胆俱裂,撞门而入。
只见虞妩华赤足立于床头,手中攥着一块碎瓷片,双目赤红如血,额角一道划伤正缓缓渗血。
她对着空处挥舞手臂,仿佛在与无形之人搏斗。
“滚!滚啊——!”
“娘娘!是我!白芷!”她扑上前,死死抱住虞妩华腰身。
却被狠狠甩开,撞上墙壁,喉头一甜。
混乱中,虞妩华腕上玉镯骤然崩裂,碎玉四溅。
一道深痕自腕部蜿蜒而下,鲜血滴落,在青砖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之花。
诡异的是——
血滴落地瞬间,砖缝之间竟浮现出一行字迹,墨黑如蚀,字字清晰:
戊戌日,吾死于君手。
那是她前世日记中反复书写的日子,每一笔都刻着不甘与痛悔。
如今,它竟以血为引,重现于地。
白芷瘫坐在地,浑身发抖,望着那行字,又望向癫狂中的虞妩华,终于明白——
娘娘的魂,正在分裂。
黎明微光透过窗棂,洒在虞妩华脸上。
她终于力竭,跌坐于地,双目失焦,呼吸渐弱,终至昏睡。
白芷爬过去,颤抖着手为她包扎伤口,泪水无声滑落。
就在此时,虞妩华嘴唇微动,似在梦呓。
声音极轻,却如惊雷炸在寂静之中:
“青娥……你说,他还记得那块玉佩吗?”
白芷浑身一僵。
青娥?那个早在先帝年间就投井自尽的旧婢?
她不敢问,不敢动,只默默守在榻边,直到晨光彻底驱散黑暗。
数个时辰后,虞妩华缓缓睁眼。
目光清明,却深不见底。
她没有起身,只是静静望着帐顶,良久,才低声开口:
“小扫雪。”
门外候着的小太监急忙进来,低头哈腰。
虞妩华侧过脸,嗓音沙哑却不容抗拒:
“你可见过一个穿素衣的女人,在夜里绕井行走?”第五夜,冷宫井畔。
风仍死寂,却似有无形之物在暗处呼吸。
虞妩华立于井边,素衣单薄,肩头披着一层薄霜似的月光。
她手中捧着一只青瓷碗,碗中汤药乌黑如墨,浮着几缕金线般的残香——那是“断引汤”,以三更露、寒髓草与亡者发灰熬制七日而成,专为斩断魂魄纠缠而设。
可她没有喝。
她只是静静看着井口,那幽深如眼的黑洞,仿佛能吞尽世间执念。
自昨夜梦中血书现形、小扫雪颤声说出那句“她说,她在等一个人替她活下来”之后,她便明白了——那反复出现的“另一个自己”,不是疯癫,不是幻影,而是她前世临死前那一缕不散的怨魂。
是虞妩华,却又不再是虞妩华。
那是被背叛至极、被剜心而亡的旧魂,因她一次次使用“归魂引”撕裂神识,终于破封而出,借血脉残痕归来。
如今两魂共寄一躯,若不决断,终有一日,她的意识将彻底湮灭,沦为一具由恨意驱使的空壳。
她不能输。
她还有未竟之事,还有未杀之人,还有……那个还在冷宫外徘徊的身影。
想到此处,她指尖微动,手腕上缠绕的素缎滑落,露出昨日碎玉划出的伤痕。
血已凝结,皮肉翻卷如唇,隐隐泛着青黑色——那是魂毒侵体的征兆。
时间不多了。
她缓缓跪坐于井沿,将碗中“断引汤”倾倒入井。
药液落入水面,并未扩散,反而如油燃火,骤然腾起一圈幽蓝火焰,沿着井壁盘旋燃烧,映得四壁鬼影幢幢。
“你要复仇,我来完成。”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地,“你要恨他,我替你恨。你所受之辱、所失之命、所焚之情,我都记下了。”
火焰猛地一跳。
“但从今往后——”她仰首,目光如刃刺向虚空,“我不再是你。”
话音落,井水轰然翻涌,如沸如怒。
一道黑影自水中冲天而起,在空中凝成一人形——依旧是她的模样,素衣染血,银发狂舞,双目赤红如焚。
那旧魂悬浮半空,周身黑气缭绕,宛如从地狱爬出的厉鬼。
“你说不再是我?”声音嘶哑,似千百冤魂同语,“可你的手也沾过血,你的心也藏过毒,你夜里梦呓的名字,不也是‘萧玦’吗?你以为你能超脱?你不过是在用更冷静的方式,走完我的老路!”
虞妩华不动,只抬手抚过心口。
“或许你说得对。”她低语,“我确实在重复你的痛苦。但我不会重复你的结局。”
两股气息骤然碰撞——
一股是新生意志,清明如雪;一股是积年怨魄,烈如焚城。
刹那间天地无声,连风都凝滞。
虞妩华七窍渗血,鼻下蜿蜒红线滴落襟前,她却咬牙挺立,脊背笔直如剑。
旧魂咆哮,扑身而来。
二者相撞,如同灵魂撕裂又重组。
她看见无数画面倒灌入脑海:母亲咽气时攥紧的玉佩、兄长最后一箭射穿敌将咽喉、昭阳殿前她跪拜接旨时颤抖的手指……还有那一夜,萧玦站在冷宫门口,火光照亮他半边脸,他说:“朕本可救你,是你不肯回头。”
痛,深入骨髓。
但她撑住了。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旧魂终于停止挣扎。
它缓缓消散,化作一缕青烟,轻轻钻入虞妩华心口。
她仰天长啸,声如裂帛,一头乌发寸寸转白,又在瞬息间恢复如墨。
唯有额角多了一道细不可察的银纹,隐于发际,像一道封印。
远处宫墙之下,马蹄声疾。
萧玦勒马停驻,玄色披风猎猎翻飞。
他掌心紧握一枚玉佩——完整无缺,雕工古拙,背面刻着四个小字:“生死同符”。
那是他在先帝密匣中发现的遗物,夹在一本尘封的《摄政录》里。
他望着冷宫方向,眸色深沉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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