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冷宫井畔。
风未起,树不动,连虫鸣都似被掐住了咽喉。
一轮残月悬于天际,苍白如尸,将井口照得幽深如渊。
虞妩华盘膝而坐,素衣贴骨,肩头落着一层薄霜,仿佛她本就是这冷宫里一缕不肯散去的魂。
她怀中紧贴半块玉佩,边缘已被血浸得发暗,那是昨夜碎裂时划破掌心所留。
七盏油灯呈北斗之形摆于身前,六盏已熄,唯剩最后一盏尚在微颤,火苗青黄交杂,像挣扎未死的命。
她缓缓抬手,指尖轻触灯芯。
“我名虞妩华。”声音不高,却穿透寒夜,一字一句砸进地底,“大将军府嫡女,生于永昌三年腊月十七,母沈氏,兄虞昭。”
话音落,井中水面忽泛涟漪,一道光影自水中升起——是幼时母亲为她梳发的画面。
沈氏温婉含笑,指间穿过黑缎般的长发,轻声道:“我儿生来便带祥光,当享尊荣一生。”
第二句出口:“七岁随父祭旗,见北境枯骨成山,始知世间无常。”
光影再现:年幼的她跪在雪地中,捧起一具残甲,上面刻着兄长的名字。
风吹猎旗,哀乐低回。
第三盏灯灭,第四道影现——她初入宫闱,凤辇停于朱红宫门之下,满殿妃嫔侧目。
那时她眼中有光,唇角含春,尚不知这金碧辉煌之地,原是吃人不吐骨的牢笼。
第五、第六……记忆接连浮现,如走马灯转过前世浮生。
有她在御前巧言解局,有她在偏殿暗布棋子,也有她跪于冷宫阶下,听太监宣读废妃诏书,字字剜心。
直到第七盏灯燃尽前的最后一瞬。
她凝视井水,嗓音微滞:“我曾爱一人,信他如信天……”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脑海中那一段,仍是空白。
没有他的面容,没有他的声音,甚至连一个确切的拥抱都抓不住。
唯有胸口一阵钝痛,像是有人用锈刀反复剜割旧伤。
但她笑了。
嘴角扬起,极淡,却锋利如刃。
“不重要了。”她低语,目光沉静如古井,“我活着,就够了。”
话音落下刹那,七盏油灯齐灭。
不是风熄,而是火自行溃散,如同被无形之力吞噬。
与此同时,井口翻涌的黑雾骤然退缩,如潮水般倒灌入深井,发出嘶嘶闷响,似怨魂不甘离去的呜咽。
天地重归寂静。
白芷从阴影中奔出,颤抖着扶起虞妩华。
她的手刚触到主子肩头,便是一怔——那满头银发竟在月光下寸寸转黑,唯额角一道银纹隐于发际,细若游丝,却透着非人的冷意。
更惊人的是她的眼神。
不再空茫,不再癫乱,也不再是那副痴傻娇憨的模样。
那是历经焚魂劫后淬炼出的清明,像雪后初晴的天,澄澈到底,却又藏着万丈深渊。
“娘娘……您……”白芷哽咽,几乎不敢相认。
虞妩华轻轻推开她,站起身来,动作稳健,不见丝毫虚浮。
她低头拍去衣上尘土,仿佛只是睡了一场久违的好觉。
“不必回昭阳殿。”她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先去尚药局。”
白芷一愣,还想劝她歇息,却见主子已迈步前行,背影挺直如松,再无半分摇曳柔弱之态。
她只得匆匆取来披风追上。
途中经御花园。
昔日熏香袅袅、贵妃赏花之地,如今荒草蔓生,石径断裂,几株枯梅斜倚断墙,枝头挂着破败的红绸——那是她曾为帝舞《折柳吟》时系上的饰物。
虞妩华驻足片刻,望着那随风轻晃的残绸,眸光微动。
“那些哭声,不会再困住我了。”她轻声道,像是说给过去的自己听。
远处假山后,小扫雪蹲在地上,双手合十,指尖发抖。
他昨夜亲眼看见井边鬼影冲天,听见空中厉啸撕裂夜幕。
可今夜,一切归于死寂。
那个每晚绕井行走的素衣女人,再也没有出现。
他喃喃低语:“娘娘……真的赢了吗?”
无人应答。
尚药局内烛火通明。
周仲安早已候在门外,见虞妩华踏入,急忙跪迎。
这位太医院副使鬓角微霜,神色凝重,双手奉上一份新研药方。
“以‘醒心露’反制雪狸花粉,辅以定魂草与龙骨灰,可解十年积毒。”他低声禀报,“秦院判当年未能完成的方子,如今终于补全。”
虞妩华接过药方,指尖掠过字迹,目光忽然一顿。
“秦院判的遗书,你还留着吗?”
周仲安一震,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纸条,边角磨损,墨迹斑驳,写着短短数语:“雪狸有毒,妃嫔失声,非药之过,乃人为之祸。”
她凝视良久,忽然提笔,在背面添了一句:
“罪在欺君者,不在医者。”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随即,她取出随身凤印,重重按下,声音清冷如冰泉击石:
“传令六宫,此方广布各殿,让所有人知道——是谁夺走了她们的声音。”
周仲安叩首领命,转身欲走,脚步却顿住。
他回头望了一眼虞妩华,终究忍不住低声道:“娘娘……您变了。”
虞妩华立于灯下,光影分割她的脸庞,一侧明亮,一侧幽暗。
她没有回答,只轻轻抚过心口。
那里,一道封印般的银纹正微微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沉睡,又或许,才真正苏醒。
而在冷宫最深处,老周婆默默走入废弃祠堂,手中抱着一只布偶。
她点燃火盆,将它投入其中。
火焰腾起的瞬间,她眯起浑浊的眼,似乎看见那布偶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老周婆跪在祠堂中央,枯瘦的手指一寸寸拂过祭坛边缘。
那上面曾摆满密密麻麻的布偶——或披发覆面,或口衔纸钱,皆以红绳缠颈,姿态扭曲如临死挣扎。
她亲手缝制它们,用的是冷宫亡魂贴身衣物的残片,每一针每一线,都浸着深夜无人知晓的哭声。
火盆燃起时,屋内温度骤降。
她将第一个布偶投入火焰,布料刚触火苗便猛地卷曲,发出“噼啪”轻响,像是骨骼断裂。
紧接着,第二、第三……一个个接连坠入烈焰,腾起黑烟,缭绕成雾,在梁上盘旋不去。
忽然,火光跃动中,那烧至半焦的布偶脸上,竟浮现出清晰五官——柳眉细眼,是十年前被赐白绫的贤嫔;塌鼻薄唇,乃遭诬通敌、活活饿死在井边的采女;还有那双含怨未闭的眼,分明属于那个诞下死胎后被拖去乱葬岗的答应……
一张张脸,在火中复苏,又在灰烬里消散。
老周婆浑浊的眼底终于滚下一行浊泪。
她低语,声音沙哑如锈铁相磨:“你们的债,有人替你们讨了。那个穿素衣绕井走七夜的女人……她不是疯,她是把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风自破窗灌入,吹得火焰忽左忽右,仿佛无数冤魂围聚低语。
她望着最后一缕青烟升腾而尽,缓缓合上木匣,再不回头。
翌日晨曦微露,冷宫铁门吱呀开启。
一个佝偻身影背着粗布包袱踽踽而出,脚印浅浅留在霜地上,渐行渐远。
守门小太监揉着眼睛惊觉:“周婆子走了?”无人应答。
只余空荡庭院,蛛网封窗,荒草没阶,仿佛昨夜焚尽的不只是怨偶,更是这十年积压的阴祟之气。
与此同时,宫道尽头蹄声如雷。
虞妩华正立于尚药局外石阶前,披风猎猎,神色沉静。
忽觉地面震颤,抬头望去——
烟尘滚滚中,一人一骑破晓而来。
玄甲染尘,剑痕斑驳,马鬃翻飞如战旗。
萧玦翻身下马,动作迅猛得近乎失控。
他几步抢上前,铁靴踏地声重若擂鼓,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节。
“你为什么要住进那里?”他嗓音嘶哑,眼底血丝密布,像一头彻夜未眠的困兽,“整整七夜,我派人去查,你说你在养病?可冷宫……冷宫每晚都有异象!我以为你又要死了!”
虞妩华没有挣脱。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目光穿透他凌乱发丝下的瞳孔,第一次,没有藏起心底那一抹深不见底的痛楚。
那不是委屈,也不是哀怨,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
“陛下,”她轻声道,唇角微扬,却无笑意,“您终于学会了感受。”
萧玦喉结剧烈滚动,似有千言卡在胸膛,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
他松开她的手,却又猛然探入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龙纹雕边,凤首衔珠,完整无缺,与她掌中断玉恰好能拼成一体。
“这个……”他声音艰涩,“本该还你二十年前。”
虞妩华凝视那玉,指尖轻轻抚过裂痕边缘。
寒风吹起她额前碎发,露出一道隐于发际的银纹,微微发烫。
她握紧玉佩,问得极轻,却字字如刃:
“现在,你还敢信我吗?”
风卷残叶,掠过两人之间,久久不歇。
而在尚药局深处,烛火摇曳的案台上,一只青瓷瓶静静伫立,封泥完好,印着礼部春祀司的朱文官印。
周仲安垂首立于侧,袖中双手紧握,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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