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药局烛火如豆,映在青瓷瓶上,那枚礼部春祀司的朱文官印仿佛凝着血。
虞妩华立于案前,指尖轻抚瓶口封泥,动作缓慢得近乎温柔,可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已冷如寒潭。
一丝极淡的苦香钻入鼻息——幽微、诡谲,像蛇信舔过喉管。
是“迷心蕊”。
西域禁药,三钱可乱神志,五钱致癫狂,常用于刑房逼供,使人自陈其罪而不觉受惑。
前世她便是这般,在春祀大典上突兀发狂,当众撕扯凤冠、哭笑无常,被御医断为“心疾复发”,自此打入冷宫,再无翻身之机。
而今,他们又要故技重施。
虞妩华冷笑出声,唇角一挑,竟有几分妖冶的快意。
她将瓷瓶轻轻搁下,声音低若耳语:“他们要我在万众面前疯?好啊……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到底是谁疯了。”
白芷立于侧旁,手指绞紧袖沿,声音发颤:“娘娘,若当场揭发,杜衡必反咬您污蔑礼制,动摇国典;可若您不饮此酒……便是违逆祖宗规矩,给陛下都难做。”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水光,“咱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不能再冒险了。”
虞妩华没有回应。
她缓步踱至窗边,抬手拨开一线缝隙。
夜风灌入,吹动她额前碎发,那一道隐于发际的银纹微微发烫,像是某种沉睡的印记正在苏醒。
她不是从前那个只会跪地求饶的虞妩华了。
她是从冷宫井底爬出来的鬼,是焚尽七盏命灯换回一口气的魂。
她记得每一笔债,记得谁曾在她跌倒时踩上一脚,记得谁在她耳边假意安慰、转身便递上毒药。
杜衡三年来亲自主理春祀祭酒,借口“祖制不可违”,实则早已暗中更易配方。
她命周仲安调出历年记录,一页页翻过,墨迹清晰——唯有今年,多加一味“雪狸花粉”,看似安神定魄,实则与“迷心蕊”相激,能引致幻视幻听,且发作时间精准可控。
这是冲着她来的杀局,也是文官集团对后宫干政的一次清算。
但她不怕。
因为她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知道舞姬红绡会跳那一支“凤喙啄龙目”的禁忌之舞,知道百官会在那一刻齐齐沉默,等着看她失态、失控、失宠。
所以,她要先布一场更大的局。
“去请雷公嘴。”她忽然开口,嗓音清冷如霜。
白芷一怔:“那位前朝铸钟的老匠人?他……早已被贬出宫,如今在城南修钟楼。”
“但他还记得‘九转回音鼓’的机关。”虞妩华转身,目光如刃,“我要它在《万邦来朝》壁画前响三次,节奏按‘凤鸣三叠’。”
白芷心头一震。
那面鼓,乃前朝遗物,相传以陨铁混青铜铸成,鼓面覆千年蛟皮,一声可震梁裂瓦,二声能引地脉微动,三声甚至惊起宫中风铃齐鸣。
因过于凶煞,二十年前已被封存,连皇帝都忌讳提及。
可虞妩华偏偏要它醒来。
不久后,周仲安悄然返回,双手奉上一只小瓷罐。
“无色显影药粉已备妥,混入金砖缝隙后,遇潮则现字迹,内容按您的吩咐写着——‘礼部私改祭酒,图谋惑主’。”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红绡舞鞋内侧也已涂抹药剂,体温升高即现‘杜衡授意’四字。”
虞妩华颔首,指尖轻点铜盏。
她将那瓶“春祀特酿”缓缓倾倒少许入盏,又滴入一滴“醒心露”。
刹那间,液体泛起幽蓝波纹,宛如深潭之下有蛟龙游走。
——确含致幻之毒。
她静静看着那抹蓝光流转,忽而笑了。
笑意不达眼底,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
翌日,天阴欲雨。
春祀大典在太庙举行,百官列席,藩王使臣环立,香烟缭绕,钟磬齐鸣。
高台之上,虞妩华身着正红凤袍,银发束金簪,眉心一点朱砂似血。
她站在那里,不像妃嫔,倒像一柄出鞘未落的刀。
乐声起,《万邦来朝图》徐徐展开,十二名舞姬翩然入场。
领舞红绡赤金裹身,足踏绣履,舞步渐急,姿态诡谲,竟演绎“凤喙啄龙目”之形——此舞早已禁演百年,暗喻女主篡权、屠戮真龙,是大不敬之罪。
群臣低语,目光如针,齐刷刷刺向高台上的虞妩华。
司礼官捧上祭酒,双手微颤。
虞妩华缓步上前,指尖轻触杯沿,却未取酒。
她微微蹙眉,似有所觉,淡淡道:“此酒……似有异香。”
话音落下,全场骤寂。
杜衡立刻出列,白须颤动,声若洪钟:“贵妃莫非质疑礼制清白?春祀祭酒,三代传承,岂容轻毁!”
百官屏息,空气紧绷如弦,只等她下一步动作——是饮?
是拒?
还是当场崩溃?
虞妩华立于高台中央,风卷袍角,猎猎作响。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杜衡涨红的脸,掠过群臣或惊或喜的神色,最后落在那面尘封二十年的“九转回音鼓”上。
鼓面蒙灰,蛛网缠结,仿佛早已死去。
但她知道,它还在等她。
就在此时,虞妩华忽然转身,抬手击鼓——就在此时,虞妩华忽然转身,抬手击鼓——
那一掌落下的瞬间,仿佛不是敲响了铜鼓,而是叩开了地狱的门扉。
第一声闷响自地底涌出,如远古雷音碾过青砖,整座太庙的地基都为之轻颤;第二声起时,檐角风铃无风自动,清越之声割裂凝滞的空气;第三声骤然炸裂,竟似有龙吟穿云而下,连供桌上的香灰都在震颤中扬起三寸!
热气自金砖缝隙喷薄而出,带着潮湿的泥土腥气,像是大地在吐纳沉睡多年的秘密。
紧接着,那些被舞姬足尖踏过的地面开始显影——起初只是模糊墨痕,随脚步移动、延伸、勾连,竟在众人眼前拼出一幅完整的拓图:残破信笺上,“黄金三百斤,事成即发兵”九字赫然在目,笔迹苍劲,正是杜衡亲书!
而收信之人,乃是北境藩王——那个表面恭顺、暗中蓄兵十年的野心之徒!
“这……这是……”有人倒抽冷气,话音未落便哽在喉间。
更令人胆寒的是,偏殿深处,两名不起眼的宫婢风铃儿与阿箬悄然对视,唇齿开合却无声言语,唯有彼此心知肚明的密语流转其间。
她们曾亲眼所见:三日前夜半更深,杜衡换去朝服,披黑斗篷潜入迎宾驿馆,从藩使手中接过一匣沉甸甸的西域明珠,而后亲手焚毁往来文书——那火盆余烬里,尚有一角未燃尽的印鉴,正是礼部春祀司专用朱文!
真相如惊雷贯耳,劈得满殿文武面无人色。
杜衡踉跄后退,白须剧烈抖动,双目赤红如血:“荒谬!妖妇!你以邪术惑众,污蔑大臣,其心可诛!”他猛地扑向司礼官,“祭酒在此,她若不敢饮,便是畏罪!”
虞妩华却不看他,只缓缓抬起左手,指尖轻点铜盏。
盏中酒液幽蓝微漾,如深潭蛟影游走不息。
“迷心蕊三钱,雪狸花粉五分,调和于‘安神汤’基底,发作之时恰是乐舞高潮。”她语调平静,却字字如刀,“杜大人,您说,是妾身疯了,还是您……早已疯得忘了忌讳?”
全场死寂。
萧玦霍然起身,玄色龙袍翻卷如怒涛,目光如刃扫过杜衡惨白的脸。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是一道无形的刑具,将老臣钉死在叛国的十字架上。
虞妩华立于高台中央,银发在突至的电光中如雪瀑飞扬,眉心血砂一点,宛如凤凰涅盘之焰。
惊雷炸裂天际,暴雨倾盆而下,雨帘如幕,将她与整个尘世隔开。
霞帔猎猎飞舞,她昂首而立,声音穿透风雨,清晰得如同刻入石碑:“妾身虽痴,却知何为忠奸。”
话音落下,一道闪电撕裂苍穹,正照在她身后那幅《万邦来朝图》之上——画中凤鸟展翅,喙尖直指龙目,仿佛冥冥之中,早有预兆。
萧玦盯着她,看着那头雪白长发在风雨中翻涌,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窒息般的痛楚。
他曾以为她是棋子,是装饰后宫的花瓶,是可用可弃的联姻工具。
可此刻,她站在雷霆之下,却像执掌天罚的神只。
“礼部尚书杜衡,拘押天牢,待审!”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震彻大殿。
顿了顿,他又转向群臣,一字一句,如铁铸成:“贵妃协理六宫,凡奏章批红,皆可代阅。”
天地静默。
雨声如注,打在琉璃瓦上,如同万千细鼓齐鸣。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块金砖边缘,墨痕尚未褪去,隐隐可见最后一个字迹正在浮现——那是一个“诏”字的起笔,锋利如刀,尚未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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