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城外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一封泥金请柬便送到了李沛然与许湘云下榻的客栈。请柬来自江夏郡司马,周昉。这位周司马,乃本地手握实权的武官,其家族在荆楚一带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请柬言辞客气,言及仰慕李公子诗才,特邀其与许小娘子前往其位于云梦泽畔的别业参加私宴,“共赏泽国烟波,论诗品画”。
“宴无好宴。”许湘云指尖点着请柬上“周昉”二字的名讳,秀眉微蹙,“我们刚在鹦鹉洲折了崔明远的面子,他虽不足为虑,但其背后或许就站着这些地方权贵。周司马此时相邀,怕是来者不善。”
李沛然把玩着茶盏,目光沉静。他自然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在文坛名声鹊起,既带来了赞誉,也引来了觊觎与忌惮。这些地方权贵,往往喜欢招揽文人为其装点门面,歌功颂德,若不能为其所用,便可能施以打压。周司马的邀请,更像是一场“招安”或“试探”。
“避而不见,反显怯懦。”李沛然沉吟道,“既然他打着论诗品画的旗号,我们便去会一会这位周司马。正好,也可借此机会,探一探这荆楚官场的水深水浅。”
三日后,两人乘坐马车,前往云梦泽畔的周氏别业。别院临水而建,飞檐斗拱,极尽奢华。一路行来,但见泽国浩渺,水汽氤氲,芦苇丛生,时有水鸟惊飞,确有一番苍茫神秘的意境,与传说中上古云梦大泽的气象隐隐相合。
宴会设在水榭之中,丝竹管弦,轻歌曼舞,珍馐美馔,排场十足。周昉年约四旬,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眼睛总是微微眯着,看似和善,却偶有精光闪过。他热情地接待了李沛然与许湘云,席间不乏赞美之词,称赞李沛然诗才横溢,乃荆楚文坛新星。
酒过三巡,周昉话锋一转,抚须笑道:“李公子诗作,既有太白之仙气,又得楚地之精髓,实在难得。如今朝廷重文教,地方亦需文采风流以彰教化。本官有意在江夏筹办一场‘云梦泽文会’,广邀荆楚名士,届时若能以李公子之生花妙笔,作一篇《云梦泽赋》,记述此地风物,彰显圣人德化,必能传为佳话,于公子之名,亦是锦上添花啊。”
图穷匕见。这看似是委以重任,实则是要李沛然为其撰写“颂圣”文章,将个人才华纳入其政绩宣传的框架之中。
李沛然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周大人抬爱,沛然愧不敢当。只是在下年轻学浅,所作诗词多为即景抒怀,随心随性,恐难当此彰扬教化之重任。且云梦泽历史悠久,传说众多,内涵深广,非一篇应景之赋所能尽述。贸然动笔,只怕贻笑大方。”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拒绝之意明确:一是表明自己不愿写应制颂圣之文;二是点出云梦泽的文化深度,暗示对方所求之赋流于表面。
周昉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身旁一个作清客打扮的瘦削文人,姓王,立刻接口道:“李公子过谦了。以公子之才,区区一篇赋文,何足挂齿?莫非是觉得周大人这‘云梦泽文会’,配不上公子的大作?”这话语带讥锋,隐隐有扣帽子的意味。
许湘云见状,柔声开口,却语含锋芒:“王先生此言差矣。沛然并非不愿,实是敬畏。云梦泽乃古之薮泽,曾孕育屈子《九歌》之瑰丽,亦藏有楚王狩猎之传说,其文脉悠远,岂是简单歌功颂德所能承载?需得沉心静气,细细体悟,方能不负此地千年文魂。仓促应命,恐失其真髓,反为不美。”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对文化深度的探讨,避开了直接的对抗。
周昉哈哈一笑,试图缓和气氛:“许小娘子言之有理。是周某心急了。既然如此,此事容后再议。来,尝尝这云梦泽特产的银鱼,鲜美无比。”
然而,宴席间的气氛已悄然转变。丝竹声依旧,却掩不住暗流涌动。
稍后,周昉借故离席,请李沛然至书房“鉴赏一幅古画”。李沛然心知这是要单独施压,示意许湘云稍安勿躁,便随之前往。
书房内,周昉屏退左右,脸上的笑容彻底收敛。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烟波浩渺的云梦泽,沉声道:“李公子是聪明人,当知在荆楚之地,若无根基,寸步难行。本官惜才,愿做公子之根基。一篇《云梦泽赋》,于公子不过是挥毫之间,却能换得本官倾力相助,保你在文坛一帆风顺,即便日后想科举入仕,亦非难事。反之……”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文人清名,来之不易,却也脆弱得很。些许流言,几句弹劾,足以令公子心血付诸东流。”
这是赤裸裸的威逼利诱。
李沛然面对威胁,神色不变。他早已料到有此一着。行前,他特意将李白昔日赠予他的一封书信带在了身上,信中李白除了与他探讨诗艺,亦提及了一些在朝在野的友人,其中恰好有位与周昉的上司有些交情。
“周大人好意,沛然心领。”李沛然不卑不亢,“只是沛然志不在此。所求者,无非以手中之笔,书写心中所想,传承先贤文脉,而非成为他人仕途点缀之物。”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前日整理行囊,偶见太白先生手书,信中他还问起荆楚故人,提及与观察使张亮大人昔年同游终南山的旧事,言及张大人风骨峻峭,最厌趋炎附势之徒,令人感佩。”
他看似在追忆往事,实则点出了两层意思:一,他与诗仙李白关系匪浅,且有书信为证;二,他知晓周昉的顶头上司观察使张亮的喜好,并暗示张亮欣赏有风骨之人。
周昉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可以不把一个初出茅庐的文人放在眼里,却不能不顾及诗仙李白的影响力,更不能无视顶头上司的喜好。李沛然这番话,轻描淡写,却如同点中了他的死穴。他死死盯着李沛然,似乎想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李沛然坦然与之对视,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封信笺的边角,让那独特的、带有李白印记的笔迹和印鉴在周昉眼前一晃而过,随即收回。他并不需要完全展示,只需让对方确信无疑。
周昉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原本以为李沛然只是个略有才气、无根无基的年轻文人,可以随意拿捏,却没想到对方背后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且如此善于借力打力。
就在周昉骑虎难下之际,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仆从惊慌失措地跑来禀报:“大人,不好了!别业西侧的库房……走水了!”
周昉大惊失色,也顾不得李沛然,急忙冲出书房。李沛然心中一动,也跟了出去。
只见别墅西侧浓烟滚滚,火势似乎不小。仆从们乱作一团,提水救火。混乱中,李沛然目光锐利地捕捉到,在救火的人群边缘,有两个身影行动迅捷,不似普通仆役,他们并未积极救火,反而趁乱迅速消失在通往泽边小径的方向。
李沛然心中疑窦顿生。这场火,起得太过巧合!恰在他与周昉对峙的关键时刻,而且那两人的行迹实在可疑。
火灾最终被扑灭,损失不大,但这场私宴显然无法再继续。周昉经过方才一番惊吓与李沛然的“敲打”,早已没了最初的气势,草草客套几句,便派人送李沛然与许湘云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许湘云听完李沛然的叙述,亦是心惊:“好险!若非你早有准备,借太白先生之名震慑于他,今日恐难善了。”她随即蹙眉,“只是,那场火……未免太过蹊跷。”
李沛然神色凝重:“正是。那火起得突然,更像是为了制造混乱,掩护某些行动。而且,我注意到那两个行迹可疑之人……”他沉吟片刻,“湘云,你记得我们刚到别业时,曾隐约听到后园有沉闷的伐木之声?周昉只说是修缮园林。”
许湘云回想了一下,点头道:“确有此事。你怀疑……”
“我怀疑,周昉借修缮之名,行私伐云梦泽畔珍稀林木之实!”李沛然眼中闪过厉色,“那些木材,或许就囤积在西侧库房!这场火,要么是有人想销毁证据,要么……是有人想借我们之手,将此事捅出去!”
这是一个更为危险的信号。如果他们无意中卷入了地方权贵的非法勾当,甚至成为了某些势力斗争的棋子,那么处境将比单纯的文坛纷争凶险百倍。
“我们必须尽快查清此事。”许湘云握紧了手,“若周昉真在盗伐林木,这不仅是败坏荆楚山水之景,更是触犯律法之举。”
李沛然颔首,目光投向窗外暮色中愈发显得神秘莫测的云梦泽。白日里权贵的威逼利诱,夜晚突如其来的蹊跷火灾,行迹可疑的神秘人……这一切,都预示着平静的湖面下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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