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黄昏,程光阳一行人回到城外驿站歇息。
翌日天明,继续乘船启程。
接下来的一个月,众人离开杭州,沿运河北上,依次途径苏州、无锡、扬州、淮安、徐州、济宁、临清,沧州等地。
终于在当年的二月初一,来到了京师顺天府。
顺天府即后世北京,明代的北京城,乃是在元大都的规模上扩建而成,周长四十五里,城开九门,规模宏大、布局严谨。
人口方面,虽说比不上苏、杭二州,也不如应天府金陵,不过毕竟是京师重地,经济规模、繁华程度,还是相当可观的。
按《帝京景物略》云:省直之商旅,夷蛮闽貊之珍异,三代八朝之骨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衢三行,市四列,所称九市开场,货随队分,人不得顾,车不能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也。
来自全国各地,乃至蒙古、女真,日本、朝鲜等国的商贾,全都云集此处,端的是热闹无比。
到了京师外城,程光阳一行人在陈鸣瑜的带领下,先是由广宁门进入城西,途经菜市街、骡马街,而后准备前往“泉州会馆”暂歇。
明清时代,为了和士人建立关系,各省商贾,纷纷筹措资金,购置房产,在京城建立了大大小小数百所宅院,称之为“会馆”,专供本省举人住宿。
泉州作为福建科考名郡,在京城自然也设有不少会馆。
“啧啧,不得了,原来京师是这个样子。”
“山河雄壮,城阙高耸,甲第连云,真不愧是天子帝居啊。”
进城之后,郑毓麒、吴天策二人,仿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争相从马车中探出头观望。
“咳咳……”
程光阳对这个时代的北京也颇感兴趣,当即命妙染掀开车帘,自己也举目向外望去。
结果帘子刚拉开,扑面而来的风沙,不但迷了他的眼睛,还呛得他咳嗽不止。
有一说一,明代的北京城,虽贵为国都,但整体环境却着实不太宜人。
首先气候太过干燥,一到春天就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其次街市嘈杂脏乱,屎尿遍地,蚊蝇乱飞,到处都是乞丐;再有就是人物奸滑,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外地人很容易上当受骗。
说到底,这地方适合求官,不适合养老。
“公子,你是不是着凉了。”
此时虽是二月,天气却仍旧微寒。听到程光阳咳嗽,妙染还以为他生病了,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没有,我好着呢。”
见小丫头如此关心自己,程光阳轻轻握住她的手,笑着道。
妙染脸色绯红,想要缩手又有些舍不得,只好就任由他这样握着。
程光阳见状,心念一动,悄声问道:“还记得之前在家,你答应过我什么事吗?”
妙染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脸色更红了,故意装傻道:“公子,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果真不记得么?”
程光阳笑了笑,将她揽在怀中,凑近她耳旁道:“现在不记得也不打紧,过几天你就想起来了。”
妙染听了这话,心中又期待,又紧张。
…
二月初三,程光阳与几位同伴住进会馆,忽然想起李廷机先前交给自己的书信,忙取出来查看。
话说李廷机不愧是纵横官场几十年的大佬,人脉之广阔,着实令人瞠目——
礼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叶向高,吏部左侍郎方从哲、礼部右侍郎史继偕、翰林院编修张瑞图等人,全都是他的旧交好友。
按照信中所指,程光阳本打算依次拜访这几位在京大臣。
奈何此时已临近会试,叶向高和方从哲,作为本次会试的主考和副主考,出于避嫌之故,只收了他投递的名帖,并未予以接见。
最终他只见到了史继偕和张瑞图。
“这几篇文章,乃是晚生赶考途中草创,伏请两位前辈省鉴,若有什么不足之处,还望前辈提点。”
趁着拜访史继偕和张瑞图的机会,程光阳立刻将自己这段时间创作的几篇时文,拿出来供二人过目,请求指教。
史继偕与张瑞图,都是泉州府晋江人,与程光阳同乡,自登第之后,二人已寓居京城多年。
他们一个是万历二十年的榜眼,一个是万历三十五年的探花,对于八股制艺之道,自然非常深谙。
只看了不多时,便相继开口,说起了其中的问题。
“复甫这几篇文章,义理发明、中和平顺,确有可道之处,但篇幅略冗,辞藻颇繁,还需再裁剪紧凑些才好。”
“今年同考会试的十八位考官,大半皆是翰林清流,这帮人贯会吹毛求疵,不可不慎。”
程光阳此时是在史继偕的家中,听完二人对自己文章的评语,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咽了口唾沫,拱手道:
“照两位前辈之见,不知晚生此番会试,能有几成的机会中式?”
“依我看,恐怕只有六到七成。”史继偕沉默片刻,捋了捋胡须道。
张瑞图摇头道:“我看只有五成,要么直接落第,要么运气好些,勉强选在副榜。”
程光阳对自己的制艺水平,向来非常自信,如今听到两位前辈如此评价,无异于被人迎面泼了盆冷水,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
见他如此,史继偕、张瑞图两人忙出言宽慰道:
“复甫不必灰心,我二人毕竟不是考官,也只是推测而已,未来之事,谁又好说呢。”
“复甫如此年轻,一科不第,再等一科就是了,像你这样的少年俊杰,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程光阳怔了怔,心道早知如此,自己应该早点来京城,还能多向两人讨教。现在会试马上就要开始,想再临时抱佛脚,时间也来不及了。
暗自叹了口气,他只好再度合袖,对二人行礼道:
“感谢两位前辈指点,晚生告辞了。”
程光阳走后,史继偕对张瑞图道:“长公,我看这位后生的文章,其实还算不错,为何你说他只有五成机会?”
张瑞图道:“怕只怕连五成也没有,今年主持会试的,几乎都是那群自命不凡的宵小,他们和九我李公,一向政见不合,若得知复甫为李公器重,岂会容他上位?”
张瑞图在詹事府和翰林院供职,对此次会试的内情非常熟悉。
“这,不至于吧……”
史继偕知道张瑞图口中的宵小,说的是东林党人,咋舌道:
“毕竟是为国家选士,其他人不好说,叶相国为人正直,应该不会徇私,况且还有德清公主持。”
叶相国指的是首辅叶向高,德清公指的是方从哲。
“怎么会不至于。”
张瑞图没好气道:“现在朝堂内外,目之所及,处处都是门户之争,德清公刚刚起复,尚无权柄,叶相国为东林所误,有失公允也是难免的。”
“唉……”
史继偕知道张瑞图说的是事实,长叹一声道:“好好的大明朝,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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