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枯瘦的手从袖中探出，掌心托着一枚鸡蛋大小的石子。那石子通体浑圆，颜色灰扑扑的毫不起眼，表面却布满无数细密孔洞，似蜂窝，又似千百只微缩的眼瞳。他将石子轻轻放在桌上，油灯的光线穿过那些孔洞，在桌面投下扭曲破碎的光斑。
“惰傀散尽，焦尾成灰。”老人声音沙哑，似风吹过孔洞，“今夜，老朽不说公道秤，不说返魂炉，亦不说那断肠琴。只说这枚‘千窍石’，一个石匠，一场凿山取窍、魂寄孔穴的……玲珑之祸。”
石匠姓石，单名一个痴字。人如其名，一生痴迷于石，尤爱钻研各类奇石异矿。他技艺高超，能化腐朽为神奇，将顽石雕琢得玲珑剔透，栩栩如生。然其心高气傲，不满足于凡俗器物，毕生所求，乃是雕琢出一件“通灵”之作，能与天地共鸣，与造化同工。
这年盛夏，石痴为寻访一种名为“响石”的奇矿，深入西南瘴疠之地。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洞穴深处，他发现了这枚千窍石。初看平平无奇，入手却轻若无物，且那无数孔洞之中，似乎有微风流转，发出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呜咽之声，仿佛内里藏着另一个世界。
石痴如获至宝，认定此石乃天地生成的灵物，是他达成夙愿的关键。他将千窍石带回工坊，日夜相对，苦思冥想该如何下刀。他对着石头诉说对“通灵”境界的渴望，对世俗匠气的厌弃。而那千窍石，总能以孔穴中流转的、变幻莫测的微风与声响“回应”他，让他灵感迸发。
他开始尝试雕琢。说也奇怪，寻常刻刀难损此石分毫，唯有当他心无旁骛，将全部精神意念集中于一处孔窍时，刻刀方能依循某种天然的纹路，小心翼翼地扩大或连接那些孔洞。每成功雕琢一窍，石痴便觉心神与之联系紧密一分，那石内的风声也似乎更清晰、更多变了一些。
他彻底沉溺其中，废寝忘食。工坊内堆满了废弃的图纸和工具，他眼中只有那枚千窍石。他的面容日渐憔悴，眼窝深陷，手指因长时间握持刻刀而变形，精神却异常亢奋。他不再承接任何外活，对外界不闻不问，整日对着石头喃喃自语，仿佛在与石中精灵交流。
曾有老友来访，见他形容枯槁，对着一块“蜂窝石”魔怔，劝道：“石痴啊，石头终究是石头！你这般耗尽心血，莫要着了魔道！”
石痴却恍若未闻，反而觉得友人俗气，不解真趣。他将千窍石藏得更深，雕琢得更加忘我。那石头在他的刀下，孔窍愈发繁复，彼此勾连，风声呜咽渐成曲调，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笑如狂。
这一夜，月朗星稀。石痴自觉已触及最后关头，只需再打通几个关键孔窍，此石便能“大功告成”，成为真正的“通灵”之作。他屏息凝神，将全部精神意志灌注于刻刀尖端，向着石心一处最为细密复杂的孔窍群落，小心翼翼地探去。
刀尖触及石壁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千窍石猛地一震，所有孔窍同时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不再是风声，而是如同万鬼齐嚎，又似无数生灵在极度痛苦中挣扎哀叫！石痴只觉头颅如同被无数钢针穿刺，剧痛难当！
他想扔掉刻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吸附在石头上，刻刀竟自行向前，疯狂地钻凿起来！不仅如此，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意念，甚至魂魄，都正顺着那刻刀，被疯狂地吸入千窍石那无尽的孔穴之中！
“不！停下！”他惊恐万分，试图挣扎。
一个混乱、嘈杂，由无数细碎意识混合而成的意念流，如同决堤洪水般冲入他的识海：
“来了……终于来了……”
“新的……栖身之所……”
“凿开它……打通它……让我们出去……或者……你进来！”
石痴瞬间明白了！这千窍石根本不是什么天地灵物，而是一座天然形成的、囚禁了无数古老残魂或异界意识的牢笼！他所谓的“雕琢”、“通灵”，实则是以自己的魂力为引，一点点削弱这座牢笼的壁垒！如今最后关头，壁垒将破，内中囚徒便要挣脱，而他自己，则将成为它们降临或脱困的第一个祭品，或者说，新的“容器”！
“滚开！你们这些邪物！”他在意识深处怒吼。
“邪物？”混乱的意念讥讽着，“是你引我们出来的！是你渴望‘通灵’！如今，你这具充满执念与匠魂的躯壳，正是上好的载体！与我等……合一吧！”
更多的孔窍被无形的力量冲开，石痴感到自己的意识正被那洪流般的异念撕碎、同化。他过往的记忆、情感、对石艺的毕生追求，都成了那些异念争抢吞噬的资粮。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剧烈颤抖，皮肤底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蠕动、钻探，眼耳口鼻之中，竟隐隐有灰白色的石粉溢出！
现实世界中，石痴的工坊内，那枚千窍石悬浮半空，所有孔窍喷薄着灰白色的光晕和刺耳的噪音。而石痴本人，则保持着持刀雕琢的姿势，僵立原地，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僵硬，表面开始出现细密的、与千窍石类似的孔洞，最终……化作一尊栩栩如生、布满孔窍的人形石雕！那石雕的脸上，还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的神情。
真正的石痴，其魂魄已被彻底吸入千窍石内，与那无数混乱的异念残魂纠缠、撕扯，永世承受着被囚禁、被同化、被无数意识洪流冲刷的痛苦。而那枚千窍石，在吸干了石痴的魂力与生机后，光芒渐熄，噪音渐止，“啪嗒”一声落回桌面，恢复了那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模样，只是孔窍似乎比之前更密集、更深邃了一些。
说书老人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尖在千窍石的一个孔洞边缘轻轻划过，未曾触碰，却仿佛能感受到其内传来的、冰冷而混乱的吸力。
茶馆内，众人只觉得呼吸不畅，仿佛空气中都充满了无形的、细微的孔洞，正在悄无声息地抽取着他们的精气。
“石不能言最可人，然人心痴妄，亦可点石成魔。”老人的声音带着孔穴回响般的空洞，“追求通灵，超越凡俗，本是向上之志。然不辨真伪，不守心魂，妄图以外物捷径达至，便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诸位，匠心可贵，然需以正心为基。莫待魂寄顽石，身化傀儡，方知所求的并非造化之功，而是……万劫不复的囚笼。”
“今夜，散了罢。”
黑暗笼罩，那枚千窍石静静躺在桌上，无数孔洞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在寂静中，仿佛仍在发出无声的、诱惑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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