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油灯之下。那是一块玉佩,巴掌大小,形制古朴,雕着蟠螭纹,玉质本该温润,此刻却透着一种沉黯的死白色,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骨粉。更奇的是,玉心处有一抹化不开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痕,在灯下幽幽地泛着光。
“惰傀散尽,收魂无归。”老人声音沙哑,如同枯叶刮过石面,“今夜,老朽只说这块‘血螭璧’,一个书生,一场玉暖生烟、魂绕螭纹的……夺舍之祸。”
书生姓楚,名玉安,家道中落,一心苦读,盼着重振门楣。他性情温和,甚至有些怯懦,常因自己的不够果决而懊恼。这日,他在城隍庙外的旧书摊上,偶得这块古玉。摊主是个眼神浑浊的老者,见他拿起此玉,只幽幽道:“玉能养人,亦能噬魂。公子,慎之。”
楚玉安只当是老者抬高价格的伎俩,见玉质古朴,价格低廉,便欢喜买下。初时并无异状,只觉佩戴后身上暖洋洋的,读书时精神也格外健旺。他渐将此玉视为祥瑞,日夜不离其身。
怪事始于一场秋雨。楚玉安夜读困倦,伏案小憩,朦胧中见一华服公子,眉目俊朗,气度卓绝,自称乃是前朝王孙,名唤“子珩”。子珩与他谈诗论文,见解精妙,气魄更是他生平仅见。楚玉安又敬又羡,只觉与此人倾盖如故。
自此,他夜夜皆能在梦中与子珩相会。子珩不仅与他谈天说地,更时常“指点”他为人处世,教他如何变得果断、如何建立威仪。楚玉安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他觉得子珩便是他理想中的自己。
白日里,他照着梦中所得行事,竟也觉心胸开阔,胆气渐壮,言谈举止间,竟真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决断与风仪。同窗皆讶异于他的变化,楚玉安心中暗喜,更将功劳归于古玉,对其珍爱非常。
然而,变化不止于此。他偶尔会对某些古籍、典章生出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早已烂熟于心;有时脱口而出的见解,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近乎霸道的笃定。镜中自己的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子珩般的锐利与疏离。
一日,他与同窗争执,情急之下,竟口出恶言,神态语气,与梦中子珩训斥下人时一般无二。事后他惊出一身冷汗,那绝非他本意!他开始感到不安,试图不再佩戴古玉,却发现一旦离身,便心神不宁,萎靡不振,对那梦中“知己”的渴望竟如瘾症般难以克制。
寺中一位游方挂单的老僧,见他身上阳气日衰,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不属于他的贵气与阴郁,又瞥见他腰间那枚死白中透着血痕的玉佩,便合十告诫:“施主,你魂魄摇曳,似有外物侵扰。此玉血光内蕴,恐非善物,藏有前朝怨魂,欲行‘借壳还阳’之事,速速弃之,以佛法净化!”
楚玉安闻言,心中剧烈挣扎,既有恐惧,又有不舍。梦中子珩适时出现,温言安抚,言那老僧乃嫉妒他际遇,并指天誓日,言自己只是一缕残念,绝无恶意,只想助他成才。
贪恋那“成长”的快感与梦中“知己”的温情,楚玉安选择了相信子珩,将老僧之言抛诸脑后。他重新戴上玉佩,与子珩更加亲近,甚至开始在梦中,任由子珩“教导”他一些古老的礼仪、秘传的心法。
他的气质变化愈发明显,怯懦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渐浓郁的、属于前朝贵胄的雍容与威势,只是那眼神深处,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冷。
这一夜,月圆如镜。楚玉安依子珩梦中嘱咐,在院中设下香案,以清水沐浴,恭敬地将血螭璧置于案上,说是要行一古礼,可助他凝聚文运,科场夺魁。
月光照在玉佩之上,那玉心的血痕骤然活了过来般,丝丝缕缕地扩散,竟将整块玉染得一片血红!蟠螭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玉上游动!
楚玉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魂魄似要被抽出体外!他骇然看到,案上那血玉之中,子珩的身影缓缓浮现,不再是梦中温文模样,而是面带贪婪狞笑,眼神冰冷如毒蛇!
“楚玉安,多谢你这温养魂魄的庐舍!”子珩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充满了积怨得泄的狂喜,“我苦侯百年,终得你这具生辰八字契合、心性纯良易于侵蚀的躯壳!如今时机已至,你这浑浑噩噩的一生,该结束了!你的身份,你的未来,皆由我笑纳!”
“不!你骗我!”楚玉安惊恐万状,想后退,身体却僵硬不听使唤。他感到一股冰冷强大的意识,正顺着与玉佩的联系,蛮横地闯入他的识海,疯狂挤压、吞噬着他原本的意识!
“骗?是你自愿引我入门!是你贪图我予你的虚妄力量!”子珩的残魂狂笑着,攻势更猛。
楚玉安的记忆、情感、属于“楚玉安”的一切,都在飞速消散。他拼命挣扎,凝聚起最后一丝自我意识,发出绝望的呐喊:“我才是楚玉安!滚出去!”
“晚了!”子珩厉喝,“玉魄已定,螭纹已活!从今往后,我,才是楚玉安!”
剧痛与冰冷淹没了最后一点感知。现实世界中,楚玉安(或者说占据了躯壳的子珩)缓缓睁开眼,眸中尽是历经世事的沧桑与属于上位者的冷漠。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枚已恢复死白、唯余螭纹处一丝若有若无血线的玉佩,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次日,“楚玉安”辞别寺僧,赴京赶考。他一路挥金如土,谈吐不凡,结交权贵,手段老辣,与昔日判若两人。后来,他果然高中,官运亨通,行事却愈发狠厉决绝,再无半分原本楚玉安的温和模样。
而真正的楚玉安,其残存的一缕意识,被永远禁锢在那血螭璧中,如同子珩当年一般,承受着无尽的孤寂与被吞噬的绝望,眼睁睁看着仇敌顶着自己的名姓,享尽荣华。那玉中的血痕,便是无数被吞噬魂灵不甘的怨念凝聚。
说书老人将那块死白的玉佩轻轻拿起,灯光下,那蟠螭纹路仿佛微微扭动了一下。
茶馆内,众人只觉得脖颈间佩戴的玉饰,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玉者,石之美者,具五德,养浩然之气。”老人的声音带着玉磬敲响后的余颤,“然心术不正,则外邪易侵。贪图外力,慕恋虚妄之‘我’,便是将自身庐舍,拱手让于千年幽魂。”
“诸位,修身先正心,莫待魂寄他物,方知‘我’之为我,唯在方寸灵台,不在外物雕琢。”
“今夜,散了罢。”
油灯熄灭,那枚血螭璧在黑暗中,玉心的那点暗红,如同一只永不闭合的、贪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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