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呷了口冷茶,昏黄灯光下,嗓音沙哑地开了腔。“诸位,且听今夜关于一套……绝不能使用的白釉瓷餐具。”
江南的梅雨,绵密如愁,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蒙里。青年商人沈青,便是被这场雨困在了前往苏杭的途中。他本是去接手一桩家族生意,奈何天公不作美,马车又陷进了官道旁的泥泞里,车夫扭伤了脚,眼看天色将晚,前路茫茫。
“少爷,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如何是好?”老车夫捂着脚踝,愁容满面。
沈青举目四望,雨幕中,只见远处山坳里,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灯火。他心中一喜:“那边似有人家,我们去借宿一晚,总好过在这荒郊野岭淋雨。”
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灯火处行去。走近了才发现,那并非寻常农户,而是一座颇为古旧、白墙黛瓦的宅院,虽显破败,却仍能看出昔日的雅致。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额,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只勉强认出最后一个“宅”字。
沈青整理了一下湿透的衣冠,上前叩响了门环。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裙、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警惕与疲惫。
“二位是……?”
沈青连忙拱手作揖:“这位大嫂,打扰了。我主仆二人途经此地,马车陷落泥中,又逢大雨,实在无处可去,望能借贵宝地暂避一宿,定当厚谢。”
妇人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见沈青衣着体面,言语客气,不似歹人,脸上的戒备稍缓,却依旧带着难色:“这位公子,不是我不近人情。只是……只是我家近来有些不便,恐慢待了贵客。”
“无妨无妨,只要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便感激不尽了。”沈青连忙道。
妇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门:“既是如此,二位请进吧。只是寒舍简陋,还请莫要嫌弃。”
宅院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幽深。穿过一个杂草丛生的庭院,便是正堂。堂内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家具陈设简单,蒙着一层薄灰,透着一股子无人打理的冷清气。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湿气,似乎还弥漫着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窑火气混着某种奇异馨香的味道。
妇人自称周氏,是这宅子的管家。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一间偏房,又端来两碗热姜汤。“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二位将就用些,驱驱寒气。用完便早些歇息吧,夜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莫要出来走动。”
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沈青心中掠过一丝怪异,但奔波劳碌,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谢过之后,便与车夫在偏房安顿下来。车夫脚伤不便,喝了姜汤便沉沉睡去。沈青却因心中记挂生意,加之环境陌生,一时难以入眠。
夜渐深,雨声未停。他感到有些口渴,想起方才周氏指过厨房的方向,便拿了烛台,披衣起身,想去寻些水喝。
厨房在宅院的后进,需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光秃秃的,只在尽头挂着一幅早已褪色的年画,在摇曳的烛光下,那画上娃娃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他推开厨房虚掩的木门,一股更浓郁的窑火气与那奇异馨香扑面而来。厨房里收拾得倒还干净,灶台冰冷,水缸里蓄着清水。他舀了一瓢水,正要喝,目光却被灶台旁一个半开的旧橱柜吸引了过去。
橱柜里,整齐地摆放着一套瓷器。
那是一套白釉的餐具,包括碗、盘、碟、匙,一应俱全。釉色并非纯白,而是一种温润如羊脂,又隐隐透着一抹极淡青意的白,宛如雨后初霁的天空。釉面光洁无比,烛光落在上面,竟似被吸了进去,流转着一层莹莹的、内敛的光华。瓷胎薄如蝉翼,对着烛光,几乎能透出影子。
最奇的是,这套白瓷之上,没有任何花纹彩绘,纯素至极,却在那种极致简约中,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沈青家中经商,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如此品相的白瓷。这绝非寻常窑口能烧制出来的物件,其价值恐怕难以估量。它为何会出现在这荒僻古宅的厨房橱柜里?与这宅子那股若有若无的窑火气,又有什么关联?
他看得入了神,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只最近的白釉碗,感受那如玉的釉质。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碗沿的刹那,一个凄厉的声音猛地在他身后响起:
“别碰!”
沈青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只见周氏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绝望。
“沈……沈公子!”周氏的声音都在发抖,“千万,千万不要动那套瓷器!”
沈青连忙缩回手,心中惊疑不定:“周大嫂,这……这是为何?我只是见这瓷器精美,想观赏一番。”
周氏快步上前,一把将橱柜门紧紧关上,仿佛里面关着什么洪水猛兽。她转过身,背靠着橱柜,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公子,你有所不知。”周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这套瓷器,它……它不祥!是绝对不能使用的!”
“不祥?”沈青更加疑惑,“如此精美的器物,何来不祥之说?”
周氏的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嘴唇哆嗦着:“这宅子……这宅子原来姓白,是世代烧瓷的窑户。这套白釉瓷,是……是白家最后一位小姐,白素娘,在她……在她殉了窑火之后,才出现的!”
“殉窑?”沈青心头一跳。
“是啊,”周氏眼中滚下泪来,“都说素娘小姐是自愿跳进窑火的,为的是烧出她心中最完美的那一抹白釉。她死后,窑工开窑,别的瓷器都毁了,唯独这套餐具,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窑心,釉色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温润中带着青,像极了小姐生前最爱穿的那件月白衣裙的颜色……”
“自那以后,但凡有人动了使用这套瓷器的念头,哪怕只是用它们盛一次水,吃一顿饭……当夜,必定会梦见素娘小姐站在床边,穿着那身月白裙衫,幽幽地问:‘我的瓷器,好用么?’”
周氏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森森鬼气:“而梦见她的人……不出七日,必定会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最后……最后在极度恐惧中呕血而亡!这宅子原本还有些仆役,都……都因此死绝了!如今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孤老婆子,守着这空宅,等死罢了!”
沈青听得毛骨悚然,背脊阵阵发凉。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离那橱柜远了些。烛光下,周氏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显得格外可怖。
“所以公子,切记,切记!无论如何,不要打开橱柜,更不要动用里面的任何一件瓷器!夜里听到任何声音,都当是幻觉,莫要理会!”周氏再三叮嘱,这才惴惴不安地离去。
沈青回到偏房,躺在硬板床上,周氏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盘旋。白家小姐,殉窑,索命的瓷器……这一切听起来如此荒诞, 周氏那发自骨髓的恐惧却不似作假。
窗外雨声淅沥,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总觉得那厨房的方向,隐隐传来细微的、像是瓷器轻轻磕碰的清脆声响,以及……若有若无的女子叹息。
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
他猛地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不去想。然而,那套白釉瓷那惊心动魄的美丽,以及周氏描述的恐怖诅咒,却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反复交织。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沈青与脚伤稍缓的车夫准备辞行。周氏送他们到门口,神色依旧惶惶。
沈青取出一些银钱作为酬谢,周氏却坚决推辞:“只求公子离开后,忘了这宅子,忘了昨夜所见所闻,便是对老婆子最大的恩德了。”
沈青点头应下,主仆二人匆匆踏上泥泞的官道。走出很远,他忍不住回头望去,那座白墙宅院静静地矗立在晨雾山坳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白色骨殖。
他以为自己会很快忘记这段诡异的插曲。
然而,几天后,当他抵达苏杭,住进客栈,整理行装时,却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他的行李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软布精心包裹的物件。
他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
里面,正是那只来自古宅橱柜的,白釉无瑕,温润如玉,却透着致命诅咒的……瓷碗。
碗底,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指尖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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