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灯火再次拨弄,那豆大的光焰不安地跳跃着,仿佛随时会被无形的阴风吹灭。他嗓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敲在听客的心尖上。 上回书说到,书生沈青书夜宿吴家鬼宅,亲闻楼上异响,更与那下楼之物隔影对峙,受其一声幽叹,惊魂难定。这一夜,注定漫长。
且说沈青书瘫坐在地,过了许久,那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楼上的“嗒嗒”声已然消失,宅内重归死寂,唯有篝火燃烧的微响和屋外连绵的雨声。然而,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注视感,却并未完全消散,仿佛仍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悄无声息地观察着他。
他再不敢合眼,紧握着匕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睛死死盯着楼梯口和通往内院的月亮门洞。每一道阴影,都似乎潜藏着未知的恐怖;每一声轻微的异响(或许是老鼠,或许是屋梁的朽木),都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时间在极致的警惕中缓慢流逝。约莫过了子时,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最终完全停歇。万籁俱寂,这是一种比雨夜更让人心悸的寂静。
就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沈青书忽然听到,从宅子的深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极其缥缈、若有若无的唱戏声。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嗓音清越,却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哀怨,唱的似是昆腔,咿咿呀呀,词句听不真切,但那调子婉转凄迷,如同孤魂夜泣,在这荒宅空院中回荡,更添几分诡异。
声音似乎来自后院。
沈青书汗毛倒竖。这荒废二十载的宅院,怎会有人在深夜唱戏?他想起村民关于“女子啜泣”和“白影”的传言,莫非……这便是那吴家死去的女眷?
唱戏声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那唱戏者也在移动。沈青书凝神细听,那声音似乎……正朝着前厅这边飘来!
他猛地站起身,心脏再次揪紧。握着匕首的手心满是冷汗。
唱戏声越来越近,已然穿过了月亮门洞,来到了前厅与后院的连接处。那哀婉的腔调,此刻听得真切了些,反复吟唱着同一句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是《牡丹亭》!杜丽娘游园惊梦,感叹春光虚掷的句子!用在此情此景,这破败宅院,这深夜鬼唱,竟是无比的贴切,也无比的骇人!
沈青书能看到,月亮门洞那边的黑暗中,似乎有一个极其淡薄的白影,在随着唱词轻轻摇曳,如同水中的倒影。
它没有靠近前厅,只是在那门洞附近徘徊,反复吟唱着那凄凉的句子。歌声如泣如诉,仿佛凝聚了这老宅二十年的孤寂与冤屈,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沈青书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冷。他不敢动弹,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那唱戏的“东西”,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白影徘徊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唱戏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饱含幽怨的叹息,与之前楼梯下的那声叹息如出一辙。随后,白影缓缓淡化,如同融入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唱戏声停了,老宅再次陷入死寂。
沈青书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感觉这宅子里的“东西”,似乎不止一个。那楼梯上下来的,与这后院唱戏的,是同一个?还是……不同的亡魂?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沈青书便在极度紧张与恐惧中煎熬。他不敢睡,也不敢随意走动,只是靠着墙壁,睁大眼睛,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射进来,驱散了室内的黑暗时,沈青书才如同虚脱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活过了这一夜。
他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收拾好行囊,检查了一下周身,并无异状,只是觉得浑身乏力,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踏出门外,重新呼吸到清晨清冷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恍如隔世。
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阴森破败的吴家老宅,沈青书心有余悸,决定立刻离开落霞坳,尽快赶到下一个城镇。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老宅二楼一扇紧闭的窗户后面,有一张苍白模糊的女人脸,正静静地贴在窗纸上,无声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沈青书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定睛看去——那窗户后空空如也,只有积满的灰尘。
是错觉吗?
他不敢深究,几乎是落荒而逃。
离开落霞坳,沈青书一路疾行,直到日上三竿,抵达了一个热闹的集镇,寻了家客栈住下,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将昨夜的经历细细回想,只觉得匪夷所思,却又真实得可怕。那脚步声,那叹息,那唱戏声……绝非幻觉。
在客栈休整了一日,沈青书的精神恢复了些,但总觉得身上似乎沾染了那老宅的阴气,有些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寒意。他本欲继续赶路,谁知当晚,他便发起了低烧,梦境纷乱,总能看到一个穿着旧式衣裙的白影在眼前晃动,听到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如此耽搁了两三日,病情才见好转。盘缠所剩无几,他必须尽快找到营生,或是赶到省城寻找同乡接济。
这日,他在镇上一家当铺门前,看到贴着一张招学徒的启事,便进去询问。那当铺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瓜皮帽,眼神精明。他见沈青书是个读书人,识文断字,倒也满意。闲谈间,沈青书无意中提及自己前几日曾路过落霞坳,在村外一处老宅借宿了一晚。
那掌柜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猛地一凝,放下手中的算盘,仔细打量了沈青书几眼,声音有些异样:“后生,你说的……可是村尾那间青砖黑瓦的吴家老宅?”
“正是。”沈青书点头。
掌柜的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你小子……胆子忒大了!那地方也敢住?”他凑近了些,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探究的神色,“你……昨晚在那宅子里,可曾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青书心中一动,便将那夜的经历,隐去了自己吓瘫的细节,简略地说了一遍,尤其提到了那湿漉漉的脚步声和后院的唱戏声。
掌柜的听罢,脸色连变,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果然还在啊……”
“掌柜的,您知道那宅子的事?”沈青书连忙追问。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无人,才低声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吴家,本是当地乡绅,吴员外有个独女,名叫吴念蓉,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最爱听戏唱曲,尤其痴迷《牡丹亭》。后来……唉,后来不知怎的,竟与一个路过唱戏的戏子有了私情,珠胎暗结。”
“吴员外发觉后,勃然大怒,认为辱没门风,将那戏子乱棍打出,生死不知。又将吴小姐锁在后院绣楼,逼她堕胎。那吴小姐性子刚烈,抵死不从。在一个雷雨之夜,她……她竟穿着一身白衣,投了后院的那口深井自尽了!”
“后来吴家染上瘟疫,阖家死绝,都说……是那吴小姐怨气不散,回来索命啊!”掌柜的声音愈发低沉,“你听到的唱戏声,想必就是那屈死的吴小姐……她生前最爱,便是那《牡丹亭》。而那脚步声……听说她投井那晚,便是赤着脚,浑身湿透地从后院跑回绣楼……莫非,她还在重复死前的景象?”
沈青书听得浑身发冷,原来那夜与他“同檐”而处的,竟是这样一个怨念深重的溺死之鬼!那湿漉漉的脚步声,那哀怨的《牡丹亭》……一切都对上了!
“那……那楼梯下的……”他声音干涩地问。
掌柜的摇了摇头,眼神晦暗:“那就不知道了。吴家上下死了十几口,谁知道还有哪个……没走呢?”
沈青书辞了当铺的活儿,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他本以为离开落霞坳便安全了,此刻才知道,自己竟与那样一段惨烈冤屈的往事产生了交集。那吴小姐的怨魂,似乎并未因他的离开而彻底放过他。
是夜,沈青书又梦到了那所老宅。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梦中的他,仿佛不受控制地走上了二楼,推开了一间厢房的门。
房内,一个穿着白色寝衣、浑身湿透、长发贴面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台子上,放着一套叠放整齐的、猩红色的戏服。
那女子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沈青书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他坐起身,下意识地摸向枕边,想喝口水压惊。
手指却触碰到了一片冰凉湿滑的布料。
他低头一看——
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他赫然看见,自己的枕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猩红色的、做工精致的戏服!那戏服的衣襟上,还用丝线绣着细小的牡丹花纹!
正是他梦中见到的那一套!
说书人猛地刹住话头,抓起惊堂木,却迟迟没有落下。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眼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惊悸。 诸位,您听听!那溺死的鬼,她跟出来了!她不仅入了沈书生的梦,更是将那象征着她生前挚爱与死后怨念的猩红戏服,送到了他的枕边!这已不是简单的“同檐”,这是如影随形,是阴魂不散!沈青书该如何摆脱这纠缠?那套不祥的戏服,又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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