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那油灯重新捻亮了些,但那光却似乎驱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阴霾。他嗓音低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洞悉世事的苍凉。 上回书说到,宋玉书被画皮鬼所惑,险些丧命,幸得云游老僧相救,连夜逃往三十里外的金光寺避难。然则,那披着美人皮的森森白骨,岂会甘心放过到嘴的血食?
且说宋玉书随着那自称“慧明”的老和尚,一路跌跌撞撞,不敢回头。夜色浓稠如墨,山林间风声呜咽,仿佛那画皮鬼就潜伏在每一片阴影之后,每一次枝叶摇动,都让宋玉书心惊肉跳,冷汗浸透衣衫。他只觉得周身虚弱无力,那股被妖物汲取精元的阴冷感依旧盘踞在四肢百骸。
直至天光微熹,一座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古刹终于出现在眼前。青砖黑瓦,宝相庄严,正是金光寺。寺门古朴,上方悬挂的匾额字迹斑驳,却自有一股沉静祥和的气息散发出来,让宋玉书惊魂稍定。
慧明禅师叩开寺门,与寺内住持简短说明缘由。住持见宋玉书面色青白,印堂发黑,周身缠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秽气,知其所言非虚,便允其在寺中后院的禅房暂住,并吩咐沙弥小心看守,不得让生人靠近,以免被妖气所趁。
禅房简朴,一床一桌一蒲团,窗外可见一方小小的竹林,甚是清幽。宋玉书躺在那硬板床上,虽疲惫至极,却难以安眠。一闭眼,便是素雪那绝美的笑靥瞬间化为白骨獠牙的景象,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骨头摩擦的“咔嚓”声与刺耳的尖啸。那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香,仿佛还萦绕在鼻端。
慧明禅师每日为他送来斋饭,并以自身精纯佛法,为他驱散体内残留的阴煞之气。又教他念诵《金刚经》静心,叮嘱他切莫再起妄念,尤其不可再思及那妖物幻化的容貌。
起初几日,寺中倒也安宁。晨钟暮鼓,梵音袅袅,那庄严祥和的气氛,似乎真的将那画皮鬼阻隔在外。宋玉书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许红润,精神也好了不少。他开始反思自身,悔恨当初被色相所迷,不听人言,险些酿成大祸。
然而,他低估了那画皮鬼的怨念与执着。
这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宋玉书于禅房中打坐诵经,心绪渐宁。
忽然,一阵极细微、极熟悉的异香,竟丝丝缕缕,穿透了禅房的墙壁,幽幽地飘了进来!
宋玉书浑身一僵,诵经声戛然而止!这香气……他绝不会认错!是那画皮鬼!
它竟然找到了这里!它竟敢闯入这佛门清净地!
他猛地抬头,只见禅房那扇纸窗上,不知何时,竟映上了一个窈窕的女子剪影!那身影,那姿态,分明就是“素雪”!
“宋郎……”窗外,响起了那曾令他魂牵梦绕、如今却只觉毛骨悚然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哀怨与缠绵,“你为何如此狠心,弃我而去?可知这几日,妾身找你找得好苦……”
那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直往宋玉书心里钻,试图再次撩拨他的心弦。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口中不断默念《金刚经》经文。
“寺中高僧如云,佛法无边,你……你速速离去!”宋玉书鼓起勇气,对着窗外颤声喝道。
窗外沉默了片刻,随即,那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尖刻:“佛法?哈哈……他们护得住你一时,护得住你一世吗?宋郎,你忘了我们月下盟誓,忘了耳鬓厮磨的情意了吗?你看我……你看我呀!”
那窗上的剪影开始扭曲、变化,时而呈现绝色佳人的轮廓,时而又显出森森白骨的狰狞形态,光影交错,诡异非常!浓郁的腐臭气息越来越重,几乎令人窒息!
宋玉书紧闭双眼,不敢再看,只是拼命念经,额头上冷汗涔涔。他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力量,正在不断冲击着禅房周围那无形的佛法屏障,发出“滋滋”的侵蚀声。
就在他几乎要坚持不住之时——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恢弘磅礴的佛号如同狮吼,震彻夜空!紧接着,无数僧侣的诵经声由远及近,如同海潮般涌来,庄严、肃穆、充满光明正大的力量!
是慧明禅师与寺中僧众被惊动,结阵而来!
禅房外,金光大盛!那窗上的诡异剪影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如同被烈阳灼烧的冰雪,瞬间扭曲、淡化,最终消失不见!那浓郁的异香与腐臭,也被澎湃的佛光涤荡一空。
宋玉书虚脱般瘫倒在地,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慧明禅师推门而入,面色凝重:“此獠怨念之深,执念之重,老衲生平罕见。它竟不惜损耗鬼元,强闯寺院,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大师,那……那该如何是好?”宋玉书面无人色。
慧明禅师沉吟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寻常驱邪之法,恐难将其根除。为保你性命,为除此大害,老衲需行‘金刚伏魔’之法,于明日午时,阳气最盛之际,以此物为引,逼其现出本源,一举灭之!”
说着,慧明禅师从怀中取出一个黄布包裹。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露出的,竟是几片沾着暗红色胭脂痕迹的、微微泛黄的……人皮碎片!还有一小截带着同样胭脂痕的指骨!
这正是那夜画皮鬼被宋玉书用砚台砸中时,崩落下来的东西!上面凝聚着它最本源的鬼气!
宋玉书看得一阵反胃。
“今夜你且安心,有老衲与全寺僧众守护,它不敢再来。明日午时,一切自有分晓。”慧明禅师收起那布包,沉声说道。
次日午时,烈日当空,天地间阳气鼎盛。金光寺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以慧明禅师为首,数十名僧侣盘膝而坐,结成法阵,诵经之声如同天籁,浑厚的佛力在广场上空凝聚。
宋玉书被护在法阵中央,面前摆放着那个黄布包裹。
慧明禅师立于阵眼,手持禅杖,口诵真言。随着经文响起,那黄布包裹开始剧烈震动,里面的皮骨碎片散发出浓郁的黑气,发出“吱吱”的尖啸,仿佛有生命般挣扎扭动!
“孽障!还不现形!”慧明禅师一声暴喝,禅杖指向包裹!
“轰——!”
一股庞大的黑气猛地从包裹中冲天而起,在空中凝聚成画皮鬼那白骨与残皮交织的恐怖本体!它在炽烈的阳光与澎湃的佛光中发出痛苦的嘶嚎,周身黑气不断被蒸发、净化!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阻我?!”画皮鬼发出凄厉的控诉,那白骨眼眶中的鬼火疯狂跳动,“我只想……只想拥有一张美丽的皮囊……只想有人爱我……有何错?!”
它猛地看向法阵中的宋玉书,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怨毒:“还有你!宋玉书!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容颜,为何见了真身便要逃?!你们这些男人……皆是口是心非,贪恋皮相的负心之徒!”
话音未落,它凝聚最后的力量,化作一道漆黑的利箭,不顾一切地朝着宋玉书的心脏射去!竟是要与他同归于尽!
“冥顽不灵!”慧明禅师早有防备,禅杖一挥,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光后发先至,精准地击中那黑气利箭!
“啊——!”
在一声充满无尽怨恨与不甘的尖啸中,那凝聚的画皮鬼影在佛光与烈阳的双重灼烧下,如同被投入洪炉的残雪,迅速消融、瓦解,最终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唯有几片焦黑的皮骨碎片,从空中飘落,尚未落地,便已化为飞灰。
广场上,诵经声缓缓停歇。阳光普照,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宋玉书怔怔地看着画皮鬼消失的地方,心中百感交集。是后怕,是庆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那妖物害人不假,但其执念,又何尝不是源于对“美”与“爱”的扭曲渴望与求而不得?
慧明禅师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复杂的神色,双手合十,幽幽一叹:
“阿弥陀佛。施主,可见了?红粉骷髅,白骨皮囊,不过梦幻泡影。执着于外相,便是心魔丛生之始。今日你侥幸得脱,望你此后,擦亮心眼,莫再被那层薄薄的‘画皮’,迷了心性,失了性命。”
宋玉书深深一揖到地,心悦诚服:“弟子……谨记大师教诲。”
此后,宋玉书在寺中静养月余,彻底驱散体内阴煞,方才辞别慧明禅师,重返故里。他依旧读书,却再不似从前那般轻狂,待人接物,也多了一份沉静与通透。
而那场关于画皮鬼的恐怖经历,与慧明禅师最后的箴言,则如同一声警钟,在他此后漫长的人生中,时时回响。
说书人言罢,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仿佛要压下那故事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他目光扫过台下诸人,缓缓道: 诸位,故事讲完了。那画皮鬼烟消云散,宋玉书劫后余生。可见这“色”字头上一把刀,刀刀蚀骨剜心。莫道鬼怪可怕,有时,人心深处的贪嗔痴,才是那滋生妖魔、引来祸端的根源。望诸位,以宋生为鉴,修心养性,方是正道。
好了,夜已深,故事已尽,咱们……散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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