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更近了!
船身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冲来,船体歪斜,左侧巨大的车轮明显断裂了一半,断掉的木辐条像狰狞的骨头茬子支棱着!
船身吃水线附近,赫然有一大片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猛火燎过!
船帆更是千疮百孔,湿漉漉地耷拉着,像一面破烂的招魂幡!
这绝不是报捷的船!
这是……逃出来的!
车轮船像一头被砍断了腿、浑身浴血的野兽,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狠狠地撞上了码头边缘!
“哐当!”
一声巨响,船身剧烈地摇晃,几乎要倾覆!
船头甲板上,稀稀拉拉趴着、躺着十几个身影!
个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污和暗红色的血痂!
有人抱着断臂呻吟,有人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更多的人像烂泥一样瘫在那里,
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证明他们还活着。
一个断了半截胳膊、军服被血染透大半的年轻军官,被两个还能站着的士兵架着,几乎是拖下了船。
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浑浊的雨水混着泪水从他失焦的眼眶里往下淌。
他看到了码头上如同泥塑般站立的石午阳几人,那身湿透的蓑衣也无法掩盖那股子不同于普通渔民的气势。
“败……败了……”
年轻军官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哀鸣,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水师……没了……在……在白马渡……鞑子……鞑子水师埋伏……还有岸上的炮……全完了……”
轰!
石午阳只觉得一道炸雷不是在头顶响起,而是在他脑子里直接炸开!
眼前猛地一黑!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靴子踩在湿滑的石阶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
冰冷的刀锋在雨幕中划过一道森寒的弧光!
“咔嚓!”一声脆响!
码头边一块用来系缆绳的、硬如生铁的青条石,竟被他一刀硬生生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豁口!碎石飞溅!
“卢将军呢?!”
石午阳一个箭步冲到那个断臂军官面前,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煞白的脸往下淌,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嘶哑得吓人!
他一把抓住那军官没受伤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骨头捏碎!
那军官本就只剩半口气吊着,被石午阳这一抓,疼得浑身一哆嗦,涣散的眼神勉强聚焦了一下。
他看清了石午阳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棱角分明、却又带着骇人戾气的脸,嘴角抽搐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卢……卢将军……”
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帅船……被好几艘鞑子炮船围……围着轰……将军他……他胸口中箭……掉……掉江里了……水太大……捞……捞不着了……呜……”
“呜……将军……”
旁边一个瘫在泥水里的小兵,再也憋不住,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嚎!
这哭声像瘟疫,瞬间点燃了码头上残余的几个败兵,抽泣声、绝望的呜咽声混在哗哗的暴雨声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噗……”
石午阳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那股腥甜再也压不住,猛地喷出一小口血沫子,溅在湿漉漉的石阶上,瞬间被雨水冲淡!
中箭!落水!汛期的沅江!怒涛翻滚!
完了!卢名臣……十之八九没了!
这个念头像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
他身体晃了晃,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湿滑的石阶仿佛变成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
“让开!让开!大帅急报——!”
码头通往县城的泥泞街道上,一匹浑身裹满泥浆、几乎看不出毛色的战马疯了似的冲来!
马蹄溅起半人高的泥水!
马背上一个同样泥猴似的探马,嗓子喊得劈了叉,带着哭腔和极度的疲惫:
“大军已到清浪集——!”
这声嘶喊,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码头上绝望的哀鸣!
同时,一个留守的百户军官带着营兵出现在码头上,身上的皮甲被雨水泡得发亮,脸色铁青得像死人。
他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着那些瘫在泥水里哭泣的败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和悲愤而扭曲变形:
“都他娘的别嚎了!!哭顶个屁用!!”
他拔出腰刀,刀尖指向那艘千疮百孔的车轮船,
“还能喘气的!都给老子滚起来!立刻!上船!回清浪集!报大帅!禀明军情!请大帅定夺!快——!”
这一嗓子吼下去,带着血淋淋的杀气和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命令,竟真的把几个瘫软的败兵镇住了!
几个伤势稍轻的,挣扎着互相搀扶,踉跄着往船上爬。
石午阳猛地一咬舌尖!
尖锐的刺痛和血腥味强行压下了那股晕眩和翻腾的血气!
他甩开扶着他的陈大勇的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腥气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那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沫,眼神重新凝聚,锐利如刀,扫过混乱的码头和那艘正在艰难靠拢的破船。
“大勇!曹旺!”
石午阳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们也去清浪集!”
车轮船载着那点侥幸逃生的残兵败将逆流而上回报军情,石午阳他们三人根本没资格挤上去。
桃源码头的绝望还没散尽,只能再次翻身上马,
沿着泥浆裹腿的沅江岸,顶着没完没了的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游的清浪市集赶。
紧赶慢赶,总算在晌午过后,踩着满地的泥浆水洼,望见了清浪市集那片黑压压的营盘。
雨势总算收敛了些,从瓢泼变成了恼人的牛毛细雨,天却依旧阴沉得如同扣了口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
还没靠近营地辕门,一股子肃杀混杂着汗臭、马粪和湿木头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营盘里正在点卯,看来是准备拔营!
号角声低沉呜咽,战马的嘶鸣此起彼伏,士兵们喊着号子,推拉着深陷泥泞的辎重车,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混乱,却也透着一股子行伍特有的、绷紧的秩序感。
营门外,拒马、鹿砦层层叠叠,披甲执锐的哨兵眼神锐利如鹰隼。
石午阳勒住马,望着眼前这连绵数里的森严壁垒,心头也不禁一震!
这就是大西军的主力!
那股扑面而来的、带着泥土腥气和铁血味道的庞大军势,远非他野人谷那点人马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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