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午阳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踏进了长江边的巴东县地界。
脚下踩着的，是大顺军老兄弟、当年永历封号皖国公刘体纯的地盘。
隔着眼前这条浑浊宽阔、水流湍急的大江，对岸就是袁宗第占着的兴山县。
从兴山县往北再走个差不多百来里的山路，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野人谷了！
谷里的军民，那片红薯地，豆娘和慧英的身影，还有那石蛋蛋和石二蛋那两个半大小子，仿佛就在眼前招手。
越离家里头近，石午阳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他琢磨着，眼下局势糜烂，刘体纯那边就先不特意去拜会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刘体纯的营寨具体扎在哪里，刘体纯在这巴东安顿也没多少年，加上石午阳也是经常在外面跑。
想着免得耽搁工夫，等回了谷安顿下来，再叫上李来亨来一趟也不迟。
在江边找了个看着还算稳当的老船家，包下他那艘小小的、船身被江水浸得发黑的旧渡船。
船不大，勉强能挤下他们四人四马。
“老哥，稳当点，过江！” 石午阳把马缰绳递给陈大勇，自己先一步跳上了晃晃悠悠的船板，对着船尾那个头发花白、穿着补丁摞补丁短褂的老橹手喊道。
老橹手闷声应了一句，解了缆绳，长橹一撑岸边石头，小船便轻飘飘地荡离了岸。
江水哗哗地拍着船帮，带着一股泥腥味儿。
石午阳站在船头，手搭凉棚望着烟波荡漾的江面，心里盘算着剩下的路程。
可船行了一段，他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不对啊！这船怎么没直直地往江心、往对岸去？
船头反而偏向上游方向，沿着江岸，逆着水流往上走了？
石午阳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靠近船舱。
陈大勇和曹旺也察觉到了石午阳脸色不对，凑了过来。
“不对劲！” 石午阳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陈大勇的耳朵说，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船尾那个看似专注摇橹的老头，“这船……不是奔着对岸去的！”
陈大勇和曹旺脸色瞬间变了。
陈大勇手立刻摸向了腰间的刀柄，曹旺也紧张地握住了藏在袖筒里的短匕。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身体微微绷紧，像两只蓄势待发的豹子，目光死死锁定了船尾那个瘦小的身影。
小船在浑浊的江水中继续向上游漂着，离原本该渡江的地方越来越远。
岸边是陡峭的山壁，荒无人烟。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只有江水声和橹桨拨水的“哗啦”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陈大勇的手已经握紧刀柄，曹旺额角渗出细汗的当口，船尾那一直沉默的老橹手，忽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哼唱般，轻轻地、带着点沙哑苍凉的调子，唱了起来：
“开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这调子！石午阳浑身猛地一震！像是一道电流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太熟悉了！二十年前，河南那一带多少穷苦百姓就是哼着这小调，盼着闯王的队伍！
这调子，带着尘土，带着血泪，也带着他们大顺军最辉煌、最滚烫的记忆！
“把刀收起来！” 石午阳猛地低喝一声，抬手死死按住了陈大勇已经抽出一半的腰刀，同时对曹旺使了个严厉的眼色，示意两人把家伙都收起来！
陈大勇原是靖州营的人，而曹旺也是后入伙的，根本就不理解这调子对于大顺军的老兵意味着什么。
两人虽然不明所以，但对石午阳的命令是绝对服从的，立刻把刀和匕首都塞了回去，只是身体依旧紧绷，警惕地盯着那老头。
石午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几步走到船尾，就在那老橹手旁边站定，抱了抱拳，开门见山，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哥哥！这路……可不是过江的道儿啊？您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那老橹手停下了摇橹的动作，小船失去了动力，在江水中打着转。
他缓缓转过身，昏黄浑浊的眼睛看向石午阳，脸上沟壑纵横，像被风刀霜剑刻过。
他没直接回答石午阳的话，而是慢腾腾地从自己那件破旧短褂的腰间，解下了一块东西。
那东西用一根脏兮兮的麻绳系着，沉甸甸的。
他颤巍巍地递到石午阳面前。
石午阳疑惑地接过，入手冰凉，沉手。
是一块巴掌大的铜牌！铜牌表面早已被摩挲得光滑锃亮，边缘甚至有些圆润，显然常年贴身佩戴。
石午阳用粗糙的手指，拂去上面沾染的一点泥污，借着昏暗的天光，看清了上面刻着的两个古朴遒劲的字：
右标！
嗡——！
石午阳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瞬间有些发黑！
他死死攥住那块铜牌，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这是大顺军右营的徽记！
是当年李自成亲赐给刘芳亮将军的营号信物！后来刘芳亮战死，这右营的旗号，就由刘体纯扛了起来！
“石将军！” 那老橹手看着石午阳激动失态的样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不再犹豫，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在了湿漉漉的船板上，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动和尊敬：“光山伯……光山伯他……在陈家坝！已经等了您……足足半个月了！”
光山伯！刘体纯！
光山伯是当年李自成在西安称帝时给刘体纯的封号！
石午阳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鼻子发酸。
他一把扶住船帮才稳住身形，看着眼前跪着的老兵，看着手里这块承载着无数血火记忆的“右标”铜牌，再看看这逆流而上的小船……一切都明白了！
“二虎……二虎……大哥！” 石午阳喃喃地重复着刘体纯当年在义军里的浑号，声音沙哑。
原来刘体纯这老小子，石午阳他还在湘西的大山里转悠时，就知道他回来了，特意派了心腹老兄弟带着信物，在这必经的渡口等着，用这种方式，“请”他过去叙个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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