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深秋，带着水乡特有的湿冷。苏州城外的运河码头，依旧船帆如织，人声鼎沸。然而，距离喧嚣码头数里之遥，一片依着废弃官窑旧址、紧邻湍急运河支流的荒地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废弃砖窑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几根高耸的烟囱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此刻，这片荒芜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唤醒。
“嘿哟！嘿哟！”
“这边！木料堆这边！”
“灰浆！灰浆快点！”
“小心那根梁！”
粗犷的号子声、锯木头的刺啦声、夯土的闷响、监工粗声大气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充满力量的喧嚣。数百名从附近招募来的青壮工匠和力工，如同忙碌的工蚁，在规划好的巨大地基上奋力劳作。地基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比照着北境王府格物院的规制，却又因地制宜，规模更大，更贴近这运河畔的地利。
尘土飞扬中，沈清璃一身利落的靛青色劲装，外罩挡风的厚绒斗篷，正站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她头上简单包着一块同色布巾，脸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些尘土，却掩不住那双熠熠生辉、充满审视与期待的眼眸。赵全和王大山一左一右跟在身侧，同样灰头土脸，却精神抖擞。
“王妃，按您的吩咐，主体工坊区、物料仓库、匠人宿区、还有您特别交代的那个‘试水区’，地基都夯得差不多了。”赵全指着下方热火朝天的工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哑，“您看那几根大烟囱，工匠头老李说，清理清理，里面砌上新耐火砖，稍微改改通风道，就能重新烧窑！炼铁、烧琉璃、煅烧您说的那种‘水泥’…都成！比新砌省时省力多了！”
沈清璃的目光扫过那几根沉默的烟囱，又落在旁边那条被人工拓宽加深、正哗哗奔涌着浑浊水流的运河支流上。湍急的水流冲击着新架设的巨大水轮基座，发出沉闷的咆哮。
“水轮试过了？”她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工地的嘈杂。
“试过了！”王大山抢着回答，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按您给的图样，找了最好的船厂师傅打的叶片！装上临时架子试了！水流急的时候，那家伙转得跟风车似的！拉磨盘都绰绰有余！老李头说，要是配上您说的那个‘齿轮箱’，劲儿能更大！”
“好！”沈清璃眼中光芒更盛，“水轮是这格物分院的‘心脏’！有了它源源不断提供动力，很多耗费人力的活计，都能用‘水火之力’替代！省下的力气，就能琢磨更多新东西！”她抬手指向那片正在夯实的“试水区”，“那里，就是未来各种‘机巧’的试验场！水力纺纱、水力锻锤…甚至以后更精密的玩意儿，都要在那里先试出个样子！”
正说着，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短褂、腰间别着角尺和墨斗的老匠人，在赵全手下一个小管事的引领下，有些局促不安地小跑过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画得密密麻麻的厚皮纸，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混合着激动、忐忑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王…王妃！”老匠人跑到近前，深深作了个揖，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是苏州本地有名的老木匠，手艺精湛，尤其擅长制作各种复杂器械，名叫陈旺。因手艺好、人实在，被赵全特意从城里请来负责格物分院木工坊的筹备。
“陈师傅不必多礼。”沈清璃抬手虚扶，目光落在他紧攥的图纸上，“可是那水力纺纱机的传动部分有眉目了？”
“是…是！”陈旺像是被戳中了最兴奋的点，也顾不得拘谨了，连忙将手中视若珍宝的图纸在旁边的木料堆上小心摊开。图纸线条有些粗犷，但结构清晰，正是沈清璃根据记忆和北境格物院初期摸索的经验，结合江南丝绸业特点草绘的水力纺纱机核心部分示意图。其中传动机构是难点，既要承受水力冲击，又要精准传递力量带动纺纱部件。
“王妃您看！”陈旺粗糙的手指激动地点在图纸上一处被他用炭笔重重修改过的地方，那里原本是一个相对笨重的木质齿轮组连接方式，“老…老朽琢磨了您给的这‘轴承’的意头…就是那让轮子转得滑溜的玩意儿…咱用硬木车不出那么圆的珠子…但…但可以用这个！”他指着图纸上自己画的一个类似“凹”形卡槽的结构，里面巧妙嵌着几根打磨光滑的硬木短棍。
“老朽试过了！”陈旺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用桐油泡透的硬梨木做这‘滑槽’和‘滚棒’！再抹上厚厚一层牛油膏！比那笨重的木头齿轮咬合强太多了！劲儿从水轮轴传过来，损耗小！转得还快！动静也小！就是…就是这‘滚棒’磨久了会发热，得勤添油膏…老朽还在想法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眼神却亮得惊人，巴巴地望着沈清璃，像个等待先生点评课业的孩子。
沈清璃仔细看着那虽显粗糙却充满实践智慧的设计改动，又看看眼前这质朴却闪烁着创新光芒的老匠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激赏。格物之道，光有想法不行，最终落地，靠的就是这些浸淫手艺一辈子、能将奇思妙想转化为实用结构的能工巧匠！
“好！陈师傅改得好！”沈清璃毫不吝啬地赞道，她顺手从旁边抓起一把刨花时散落的细碎木屑，走到几步外那条被拓宽的运河支流旁。湍急的水流打着旋，冲击着岸边新砌的护石，发出哗哗巨响。
“您看这水！”沈清璃声音提高，将手中的木屑猛地撒向湍急的水面。细碎的木屑瞬间被狂暴的水流吞没、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流之力，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抵得上百头壮牛日夜不休！”她回身，指着图纸上陈旺改进的传动结构，斩钉截铁，“您这改的‘滑槽滚棒’，就是那抽在牛背上的鞭子！让它把这水的蛮力，驯服了，理顺了，精准地抽到纺车的锭子上去！发热？磨损？不怕！咱们一起想法子！用更好的木料！找更滑溜的油膏！甚至…”她眼中闪烁着更亮的光芒，“等窑炉弄好，咱们试试能不能烧出更硬更滑溜的‘瓷棒’来替代木棒！”
陈旺听着王妃这形象又充满力量的话语，看着她撒木屑时那股子笃定和豪气，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几十年和木头打交道的沉稳老匠人，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图纸！王妃不仅肯定了他的“土法子”，还给他指明了方向！瓷棒？那是什么？光听着就让人心头发烫！
“是！是！王妃！老…老朽明白了！明白了！”陈旺连连点头，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干劲，“老朽这就带徒弟们去试！用最硬的铁木！用最好的鱼油膏！瓷棒…瓷棒也琢磨！”他像是年轻了二十岁，卷起图纸，招呼着不远处几个同样眼巴巴望着的年轻徒弟，风风火火地朝临时搭起的木工棚跑去。
沈清璃看着老匠人充满干劲的背影，唇角含笑。这就是火种！格物之道的火种！它需要想法，更需要陈旺这样能将想法在敲敲打打中变成现实的巧手！江南格物分院的根基，就在这尘土与汗水、水流与巧思的交织中，一点点夯下。
“王妃，”赵全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又看看王妃脸上难得流露出的、带着烟火气的兴奋光彩，忍不住低声道，“这摊子铺得…是不是太快了些？钱庄那边刚稳住阵脚，这边又大兴土木，投入如流水…而且，王爷那边…”他欲言又止。王妃离京日久，虽说书信不断，王爷也全力支持，但总这么分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沈清璃脸上的兴奋稍稍沉淀，目光投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思念，悄然划过眼底。她何尝不想？只是江南的布局刚开了一个头，格物分院的架子刚搭起来，钱庄网络还在拓展…千头万绪。
“快了，”她收回目光，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等这分院的主体立起来，等第一批水力纺车在‘试水区’转起来，等‘汇通天下’在江南几大重镇的架子都扎稳了根…我就…”她的话音未落——
“报——！！！”
一声急促嘹亮的禀报，如同利箭般刺破了工地的喧嚣！
一骑快马如旋风般从远处官道卷来，马蹄踏碎石板路，溅起一路烟尘！马上的骑士身着靖王府亲卫的玄色劲装，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他冲到土坡下，不等马完全停稳，便滚鞍落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嘶哑，却清晰地传遍四周：
“启禀王妃！王爷仪仗已过镇江府！王爷亲口谕令：江南诸事已定，着王妃即刻交接，三日内启程！王爷亲率王府亲卫，于运河码头——迎王妃凤驾归京！”
“王爷亲自来了？！”
“到镇江了？那岂不是明后天就能到苏州？！”
“老天爷！王爷亲自来接王妃娘娘了！”
短暂的死寂后，工地周围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工匠、力工、管事们无不震惊，随即是巨大的兴奋和与有荣焉！王爷亲自南下接王妃！这是何等的恩宠与重视！
王大山和赵全也惊呆了，随即脸上涌上狂喜！终于！终于可以回去了！
沈清璃站在原地，沾满木屑和尘土的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腰间悬挂的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临行前萧珩亲手系在她腰间的。运河上凛冽的秋风拂过她的鬓角，吹动她包头的布巾，却吹不散她眼中骤然亮起、如同星火燎原般的光彩。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牵挂，所有的殚精竭虑，在这一声“迎王妃凤驾归京”中，瞬间化为暖流，涌遍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男人，是如何不耐朝堂琐事，如何推开堆积如山的奏章，又是如何顶着可能的风言风语，毅然决定亲自南下…只为接她回家。
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笑容在沾着尘灰的脸上绽开，却比这深秋午后的阳光更加明媚耀眼。
她没有看激动跪地的亲卫，目光再次扫过眼前这片尘土飞扬、却孕育着无限希望的工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归心似箭的轻快和不容置疑的力道，清晰地传入身旁赵全和王大山的耳中：
“传令！”
“所有工程，按既定图纸，交由赵全总揽，陈旺师傅协力督造！务必在我回京前，让这分院的主体框架立起来！让那水轮——转起来！”
“所有账目、文书、人事安排，今日酉时前，全部汇总至我案头！”
“备船！”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挑最快的官船！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回京！”
“是！”赵全和王大山同时抱拳，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和喜悦。
沈清璃最后看了一眼那奔涌的运河水，又看了看远处陈旺带着徒弟们热火朝天开始试验新传动结构的木工棚，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归途已定的踏实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江南的火种已经点燃，自有能人巧匠呵护它成长。而她，该回家了。回到那个有他等待的地方，去并肩面对京城的风云，去开创更宏大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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