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凌忘之间的冰冷僵持，在悄然流逝的时间面前，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紧迫了。
或者说，楚枫辞刻意将其压在了心底。
因为，月底将近。
那种源自深渊精灵本源、无法摆脱的周期性反噬，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他这具躯壳所承载的沉重。
所有被净化的恶灵其犯下的罪孽、受害者临死前的痛苦与绝望，都会在那一天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冲刷他的灵魂。
今日清理恶灵的过程，楚枫辞能明显感觉到那些负面能量比平日更加躁动、粘稠，仿佛在预演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结束之后，一种由内而外的疲惫与粘腻感挥之不去，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灵魂仿佛被污浊浸染过的不适。
他将那些与凌忘赌气的心思暂且抛诸脑后，拖着比平日更显沉重的步伐，绕到了竹屋后方。
那里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泉眼连接着深渊回廊的地脉，水温常年温热，氤氲着带有净化之力的稀薄蒸汽，是原主平日里用以舒缓精神、洗涤残留污秽的地方。
楚枫辞褪去沾染了污秽气息的衣物，将自己沉入温暖的泉水中。
温热的泉水包裹住身体，稍稍驱散了一些骨髓里透出的寒意与疲惫。
他靠在光滑的池壁边，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颈侧，红色的眼瞳半阖着，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慵懒或强势，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等待风暴来临前的压抑。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有些透不过气，又像是想要隔绝外界的一切，忽然往下滑了滑，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了水里，只留下紧闭的双眼和挺直的鼻梁 。
“咕嘟……咕嘟……”
细微的气泡从他口鼻处冒出，在水面上破裂，发出单调而寂寞的声响。
温热的水流隔绝了声音，视野里是一片晃动的、模糊的水光。
他在水下静静地待着，仿佛这样就能将即将到来的痛苦也一并隔绝。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凌忘那双冰蓝色的、带着疏离和失望的眼睛，心口像是被温泉水烫了一下，泛起一阵密密的刺痛。
比即将到来的反噬，更让人难受。
他就这样维持着将脸埋在水中的姿势，像一尊沉在水底的雕像，只有不断上升、破碎的气泡，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存在。
周围的星光流淌而过，暗色水晶静静矗立，将这方温泉衬托得更加静谧，也更加……孤独。
夏安原本想来找宿主汇报点情况，探头看到温泉里那副景象，吓得立刻缩回了脑袋，拍了拍胸口，小声嘀咕：“完了完了，宿主这状态不对劲啊……月底要到了，他这次不会更难受吧？”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竹屋的方向，里面的凌忘美人儿依旧毫无动静。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
楚枫辞从水中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水珠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他双臂交叠，趴在温泉边微凉的石壁上，将脸埋进臂弯里，试图汲取一点稳固的依靠。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起初只是骨髓深处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胀，但很快，那感觉便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晕染、扩散开来。
细细密密的疼痛开始从四肢百骸涌现，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重的、如同被无数负面情绪碾压过的钝痛，夹杂着无数冤魂哀嚎、绝望嘶吼的幻听，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神经和灵魂。
楚枫辞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轻微颤抖，交叠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迅速与温泉水珠混合在一起，顺着紧绷的侧脸滑落。
他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痛呼都堵在喉咙深处，愣是一声不吭。
只有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颤抖，泄露着他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
一直偷偷关注着这边情况的夏安急得团团转。
他看着宿主那副强忍痛苦的模样，心疼得不得了，立刻调出系统商城界面，手指飞快地滑动，眼睛瞪得溜圆，试图找到能缓解这种灵魂层面反噬的药剂或道具。
【高级止痛剂】——无效，针对物理疼痛。
【灵魂安抚药剂】——权限不足，或提示“该状态为世界规则设定，无法直接消除”。
【清心凝神符】——效果微弱，杯水车薪。
翻来翻去，竟然没有一个能直接解决眼前困境的东西！夏安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自己钻进数据库里去找。
就在这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猛地想起最近沉迷的几本狗血小说，里面好像都有什么“爱情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痛苦”、“真爱之吻能治愈所有伤痛”的桥段……
虽然听起来很不靠谱，但眼下死马当活马医啊！
夏安立刻掉头，一阵风似的冲回竹屋。
凌忘依旧维持着面向墙壁的姿势，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夏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冲到凌忘面前，语气急切地语无伦次：“凌忘美人儿！不好了！楚枫辞他，他出事了！他看起来好痛苦！就在后面的温泉那里！浑身发抖，脸色白得吓人！我、我听说，那个爱情可以止痛！你能不能…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说不定，说不定就好了呢！”
他眼巴巴地看着凌忘，希望能从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看到一丝松动和担忧。
然而，凌忘只是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对于夏安这番带着哭腔、逻辑堪忧的恳求，他没有任何回应。
仿佛真的只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精美冰雕。
“凌忘美人儿！”夏安不甘心地又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夏安看着凌忘那冷漠的背影，又想到温泉里宿主痛苦颤抖的样子，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他跺了跺脚，无奈又焦急地转身，再次跑向温泉的方向。
而在夏安离开后，竹屋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面向墙壁的凌忘，缓缓睁开了眼睛。
冰蓝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他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住了衣角。
温泉那边……出事了吗？
那个总是强势地出现在他面前，又笨拙地试图靠近他的深渊精灵……此刻，正在承受痛苦？
“爱情可以止痛”
夏安那荒谬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终究还是留下了一圈浅浅的、正在缓慢扩散的涟漪。
但他依旧没有动。
只是那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瓣，似乎抿得更紧了些。
*
温泉中蕴含的、来自深渊地脉的稀薄净化之力，在反噬初始时，确实如同温柔的屏障，稍稍缓冲了那汹涌而来的痛苦浪潮，带来些许麻痹般的舒缓。
但这舒缓短暂得如同错觉。
很快，更猛烈、更彻底的剧痛便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轻而易举地冲垮了那微不足道的防御。
那感觉，并非利刃切割的锐痛，而是更为残酷的、来自内部的碾压与侵蚀。
仿佛有无形的巨力，将他周身的骨骼一寸寸硬生生碾碎、打烂，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紧接着，滚烫的热油和尖锐的盐粒便泼洒在这些无形的伤口上，激起一阵阵灼烧与腌渍般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剧痛。
这还不够。
当痛苦达到某个临界点，那被碾碎的一切又会开始强行重组，骨骼拼接，经络续接。
然而，就在那重组即将完成的瞬间，新一轮的碾碎再次降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与此同时，无数血腥、黑暗、绝望的画面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强行塞入他的脑海——
是恶灵生前虐杀生灵时，受害者扭曲惊恐的面容和凄厉的惨叫；
是无辜者被背叛、被抛弃时，眼中最后熄灭的光和流淌的泪水；
是战场之上，残肢断臂，血流成河，积累如山的怨气与死意……
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和情感，此刻却无比真实地在他眼前闪现，在他心中激荡，试图将他的理智也一同拖入那无边的黑暗与疯狂之中。
楚枫辞趴在石壁上的手臂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石头里。
他浑身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额发早已被冷汗彻底浸湿，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
温热的泉水包裹着他，却驱不散那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冰冷与剧痛。
他死死咬着牙关，唇瓣早已被咬破，一缕鲜红渗入泉水中，迅速晕开、淡化。
喉咙里压抑着如同困兽般的、破碎的喘息，却始终不肯泄出一丝示弱的呻吟。
夏安跑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围着温泉池边团团转，却束手无策，只能带着哭腔一遍遍喊着：“宿主！宿主你撑住啊！”
楚枫辞已经听不清夏安在说什么了。
他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海洋中浮沉，每一次被巨浪拍入海底，都靠着内心深处那一点不灭的执念——那个在灵魂温养室中沉睡的身影，那个近在咫尺却冰冷疏离的银发精灵——强行挣扎着浮出水面。
不能疯。
不能倒下。
这信念如同暴风雨中最后的一盏孤灯，微弱，却顽强地支撑着他，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酷刑中，苦苦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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